眼睫一颤,李景干骤然抬头。
目之所及,前头那人已经跪拜了下去,纤细的脖颈挺得笔直,薄薄的耳廓微微透光。
她最爱的乌纱已经放在了地上,最珍惜的性命也随着这话悬于一线,但她跪得很稳,语气里也没有丝毫的犹疑。
方才还冲镇远军喋喋不休的台谏官,闻言气得脸都发青,当即就调转了话头:“如此说来,宁大人竟是与定北侯里应外合?”
“朱大人?????。”淮乐垂眼,不悦地道,“谁是外?”
“微臣失言,但宁大人的这些举动,实在是……”
“好了。”淮乐不耐烦地打断。
“宁爱卿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得了孤的御笔亲许的。”她深吸一口气,而后微笑。
“是孤允准了她可以越过户部兵部协助镇远军攻凉,也是孤允了镇远军远去魏州边州,甚至远抵一别城之下。”
“你若还有罪名,不如往孤头上安?”
台谏官骤然跪下,连称不敢,旁边还颇有微词的一些人也随之闭上了嘴。
胡山这才反应过来,这些罪名圣人不计较还好,真计较起来便是一场大麻烦,与其一直藏着掖着,不如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先戳破。
宁朝阳看似在请罪,实则是在趁机逼迫陛下开这个口。
陛下金口一开,那他们就是师出有名,就是顺应圣意。
往后任何人都无法再在他们头上扣罪名。
他想到了,前头的定北侯自然更是想到了。
眼神柔缓下来,李景干上前就撩袍跪在了宁朝阳的身侧。
“臣请陛下责罚,不是为台谏官说的这些子虚乌有之事。”他拱手,“臣是为淮王殿下。”
“哦?”淮乐抬眼,“孤还正想问呢,此一行原是由淮王挂帅,他怎么没与你一起进宫?”
提起这茬,李景干叹了口气。
“淮王殿下英勇无畏,堪称三军表率。”他道,“但天妒英才,殿下在一别城攻城时就身中羽箭,情况一直不大好。闻说要回上京,殿下更是急着赶路,没曾想刚到汴州……”
胡山跟着叹息,接着就将准备好的折子奉了上去。
李扶风原本是不用死在外头的。
但这人太聪明了,不知怎么就弄清了军营的部署和巡逻换岗的规律,而后借着李景干上战场的机会,从送饭人的手里弄来了一块碎瓦。
那瓦片不太锋利,胡山看了绳结断裂的地方,不能说是割破的,只能说是被他一点一点硬生生磨穿的。
换作旁人肯定一早就没了耐心,但李扶风磨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他逃出了主营帐,带着李景干桌上放的布阵图就连夜投奔了凉国大将。
凉国的人已经被李景干打得满头是包,这时候来了一个大盛的人,说能带他们打赢李景干。
纵然听着很离奇,凉国大将还是带着他上了战场。
李扶风如愿以偿地与李景干交战了。
但结果与先前在宫墙之下的完全相反。
李景干的枪穿透他的心口时,他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变成了一片黑暗。
不过他给镇远军造成的麻烦不小,李景干连夜修订布阵图,一连三日不眠不休地改策略,才让凉国的战略没有得逞。
这种叛国之人,原是该受万人唾骂的。
但在上京众臣和圣人的眼里,淮王还是此番东征的将帅,他若叛了,那镇远军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故而李景干将他的尸身带了回来,只当是为国殉葬。
叶渐青侧头看着朝堂上的众人,发现宁大人这一年来将朝野清理得还真是干净,这么大的消息,竟没一人脸上变色,大多都是揣手等着圣人开口。
原先根基极深的五皇子党,像风吹过一样就没了踪影。
圣人看完折子,竟没说什么,而是转话道:“说好的接风洗尘,这怎么还上起朝会来了?”
她笑着起身,缓步迈下台阶,将宁朝阳与李景干一手一个地扶起来,袖袍上金线绣的凤凰粼粼泛光,“先入席吧,边吃边说。”
于是李景干明白了,淮乐没信这个说辞,但她很满意李扶风的下场。
自此,大盛江山,终于是由她一人稳坐。
收回目光,宴席开场。
为了给镇远军接风洗尘,淮乐拿出了国丧之下最高的礼制,美酒佳肴,珍馐满碟。
李景干漫不经心地吃着,余光全落在旁边那人身上。
她比先前看起来轻松了些,却还是没有看他,只优雅地吃着春笋,客套又疏离地与旁边的大人寒暄着。
他这回却不再着恼了,嘴角甚至还往上勾了勾。
第193章 明媒正娶
宴席结束,李景干被留下了片刻,与圣人说好各种条件之后,他才跨出宫门。
“天色已晚,将军乘车回去吧?”胡山道。
李景干摆手:“不用管我,我消消食。”
胡山震惊:“将军,此处离将军府很远。”
从这里走回去,腿就算没事,鞋也得磨穿了吧?
旁边的司徒朔一把就拽过了他,而后大声道:“将军慢走,我们就先回去了。”
胡山都来不及反抗,就被他半拖着离开了。
天色的确已经很晚,宫门附近除了他已经没别的人影,李景干不动声色地收拢袖口,而后就在官道上慢慢地走。
路又黑又长,四周也寂静无声,怎么看都不是个散心消食的好地方。
但他耐心地等着,心里默默地数。
一,二,三。
骨碌碌的车轮声顿时在官道间响起。
眼里漾起笑意,李景干收敛住了,故作冷漠地侧头,就见马车上那人勾唇与他招手。
“你怎么在这里呀。”她笑着道,“迷路了?”
好生熟悉的场景。
手指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动了动,他尽力克制住,淡淡地与她道:“宁大人那般忙碌,怎么也还在这里?”
“方才宴上喝多了些,想醒了酒再回去。”她眼梢飞挑,“既然都遇见了,我送你一程?”
李景干轻哼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动。
下一瞬,面前这人就撑着窗弦探出身子来,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许久不见的容颜在面前突然放大,李景干抬起眼皮,眸子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她的模样。
天光乍破,盈盈灿灿。
心里微动,他扶住她的手肘,抿唇道:“也不怕摔着?”
就着他的力道稳住了身形,宁朝阳睨着他笑:“我不信你会让我摔着。”
没好气地将人塞回车厢,他跟着踏上车辕,坐进去便道:“我自是学不来宁大人的冷血无情,一载不见,也视我若无……”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温软的气息透过官袍染上他的脖颈,结结实实的触感将他从无边的黄沙里彻底拽了出去。
李景干一点犹豫也没有地就抱紧了她。
宁朝阳被抱得骨头都疼,轻吸着气却还是笑道:“没办法,但凡看你一眼,我就会这般扑过来,在那么多人面前不合适。”
“我也忍得很辛苦。”她喃喃。
强自筑起的堤坝瞬间溃塌,这人扣住她的后脑勺就将她压在了车厢上。
咚地一声响,吓得外头的车夫一个激灵。
“哎,二位坐稳,咱们这就走了。”他喊了一声就甩起了长鞭。
马车在宫道上飞驰起来,车厢里的人借力就往车壁上压,直压得里头的人躲无可躲,被迫抬头。
李景干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瓣。
朝阳有些不适应,长睫飞快地眨动着,面前这人却边吻边盯着她看,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肌肤都重新刻印进脑子里,半阖的黑眸里深不见底。
“等一下。”她突然眯眼推开他,“淮王死了,我是不是要守望门寡?”
李景干脸色一黑:“你与他并未定亲。”
“可这也算先皇的遗愿吧?”
冷笑一声,李景干摩挲着她的下巴道:“先皇有此意,全因想笼络你,眼下新皇登基,整个大盛之中还有谁比你更忠于她?”
“宁大人向来能揣度圣意,现在不妨就猜一猜,圣人现在想笼络的人是谁?”
朝阳没有回答,只无辜地眨了眨眼。
李景干低头凑在她耳侧,咬牙道:“我现在不太高兴,大人最好认真哄一哄。”
“好。”朝阳笑开。
“要多哄几日。”
“好。”
“不能敷衍。”
“好。”
终于满意,李景干这才抵着她的脖颈颤声道:“很想你。”
心头一撞,朝阳捏紧了他的胳膊。
她也很想他。
但比起重复这句话,宁大人的选择是飞快地将人带回自己的府邸,返身就将人压在关拢的门板上。
“常听有人夸大人这一年爱做实事。”他任由她动作,眼里含笑,“果然名符其实。”
“少废话。”她将他衣襟扯开,跟着就看见了他身上新添的伤痕。
李景干一僵,拢起衣裳就想将那些狰狞的疤痕遮住。
宁朝阳捏住了他的手腕。
“说给我听。”她轻声道,“将每一条疤,都说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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