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叙了胸意,见怀中人愁眉愈深,他意识到自个儿话说的重了,忙睡眼惺忪地转了话锋道:“我不是要同你争辩,人各有命,你不通军务,往后得闲身子好时,就与我看几份文书奏报,若是烦了吃吃喝喝歇着也罢,这一世,凭我的本事,我总能待你好。这世道呀,不挣命就是地狱,哪里有我歇气的地方……”
见他喃喃着阖上了眼,赵冉冉亦被那番话触动,想着同这人也算不得什么孽缘,这一回走了,只怕是真的老死不相见了。
她退开些凝望他睡颜,伸手半是怜惜半是叹息地轻轻同他掩了掩衣襟,以为他听不见了,遂呓语般述了句:“海外有仙山,民渔猎躬耕,丰俭互济,几十年来无战火催扰,无忧无怖,无苦厄命蹇……”
在床上偎着又伏了半个时辰,更漏恰滴在子末时分,听得耳畔除了绵长呼吸外再无旁的响动了,她屏气起身,极为小心地为他掖好被角,又目色平和地最后看了眼,遂翻身下床罩上件墨色长袄,袖着手就朝外头蹑足而去。
赤足穿过一院冬雪,夜色中跨过重重昏黄幽暗的月洞门,一道海棠一道宝瓶又一道如意,江南园林的毓秀似都一股脑儿得蕴在了这蘩楼里,飞檐彩绘,楹门雕梁,饶是这空无一人的冬夜,也依旧绮丽温软,似将外头世道的诡谲尽数遮了。
可这终不过是一场幻梦,她也终只是梦中一过客。
在经过霍小蓉所住的外院时,赵冉冉驻足,从袖间取出两只尾指细长的青竹节小筒,这是她在香炉和酒里用的,即便是在自己身上用过一回,出于谨慎,她也不愿平白欠他什么,便将这两只青竹筒留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忧心
从蘩楼往行宫东偏门的路上, 赵冉冉走的心惊胆战,可直到躲到了东偏门一旁的竹林里,她都没有碰上哪怕一个人。
说起来,这所行宫被赐与镇南王不过年余, 人手布防有漏洞不奇怪, 可如此顺利地就让她到了东偏门, 赵冉冉一时犹疑起来,心里只觉怪异, 觉着依照沈女官的位子,何来的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
中宵冻夜,一阵朔风吹过,她冻得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还不及深想时, 一辆灰扑扑的驴车从小道旁笃笃行来。
驾车的是府里每月末外出赶早市采买鱼苗的伙夫, 时辰在丑初时刻, 同他们约定好的几乎分毫不差。
赵冉冉赶忙从竹林里走出来,赶车的汉子见了她也是毫不惊异, 后车的青布帘子掀开, 沈女官的脸露了出来, 示意她上车来。
上了车后, 扑面一股子浓重腥臭的渔腥味, 可到底是暖和了许多。
沈女官是个寡言之人, 她两个本就不大熟, 又是在偷逃的档口,是以接了她上车后, 沈女官只是交代了两句, 袖着手就依着腥臭轿厢闭目养神起来。
见她如此笃定, 赵冉冉心下那点子疑惑不由再翻了起来。
今日就是除夕了,为了安抚民心,广陵城宵禁撤了,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将士也只是掀帘略察望了下,不等赵冉冉紧张完,也就放行了。
一出了城,沈女官立时睁开眼:“再行二十里,到一处庄子上,就能同大人们会合了。”
说罢她面上神色松快祥和,径直掀帘就坐到了轿外去。
赵冉冉听了会儿外头两人熟稔的对话,惊讶地发现他两个竟是夫妻,隐约听得他们说起多少年未回乡,甚是想念家乡的鱼糕鱼饼一类的。
二十里地并不长,驴车被赶到了最快,一路颠簸晃动间,她伤病将愈,虽则起初还忧心被追上的可能,到后来也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那股子腥臭味道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闻的草药香气。
“山路太颠,把阿姐颠醒了?”
一声‘阿姐’让她心口禁不住颤了颤,等看清了眼前的人时,她几乎是立时红了眼眶,沉痛到当即落了泪:“稷弟,是我对不起阿娘。”
眼前的人生得一双虎目,眉眼轮廓都与戚氏酷肖,生得十分高壮,乍一看时颇似憨厚无拘的武人,实则内里却生了副七窍玲珑的心肝。
到底是打小没被戚氏带过几日,薛稷除了那日敛尸时哭了两滴眼泪,后来又用计向凶徒们一个个复了仇,此刻也是再难起多大的波澜。
“阿姐胡说什么,是我没用,没能依娘的意思早些救你们出来。”
见她哭得愈发肝肠寸断,薛稷长叹一声,将人扶坐着靠在自己身上,单手捏开灌着苦药的瓷瓶,拍了拍她的后背劝道:
“多冷的天,你病成这样,连鞋也不敢穿一双就跑出来,看来姓段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前头路都不稳,阿姐仔细哭伤了身,快先喝药发发汗,逝者已矣,娘要是见了你这样,又该骂我了。”
一番话说完,赵冉冉也不知触着了什么,却是愈发哭的厉害,抽噎着要去够瓷瓶时,冷不丁想着小时候戚氏喂自己吃药,每每龇牙咧嘴得小心模样,不由得哽了哽喉咙,痛不能抑得嚎啕起来。
薛稷皱眉看她,张了张嘴也只好先扣好瓷瓶,一个劲得将人靠在肩头拍哄。
直等了盏茶功夫,期间他有些不安地将马车帘挑起条缝儿,朝外头什么人望了眼。
似乎也是觉察到马车外人不少,赵冉冉把宿日积压的空茫苦痛对着薛稷一股脑儿哭完后,倒也不用他照拂,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瓶,仰头将苦药饮尽。
“你爹呢,你是怎么救他出来的?他与娘总角相识,也不知…”
一时又说着了痛处,眼看着她眼中断续着又要落起泪来,薛稷连忙打断道:“男人大丈夫,既然仇也报了,他比咱们先行一步,时日长了,自也得想通。”
药极苦,赵冉冉心里略定了些,也清明了些,遂问他:“你不是投在…王爷麾下,官职不过是户部司农,怎么来这通天的本事?又为何化名赵永年?”
“夜里扎营再同你细说。”薛稷俯身耳语了句,为怕她追问,也是为了调转她的伤情,他忽然退开了些,板正着面目,一本正经地同她作了个揖。
赵冉冉愕然无语地看着他,他两个毕竟从小相识,又于松江府家人一般朝夕相对了三载,这样的举动实在怪异。
她收了泪,倒是好奇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薛稷再一揖,似乎也是犹豫,半晌后他朗声道:“阿姐如今式微,年岁也不小了,估摸着往后也不大好寻郎君…这世上良人甚少,嗯……”
外头似乎有马蹄声近了些,他挠了挠头,重重‘哎’了声,破罐破摔似的,一口气俱倒了出来:“罢罢罢,想来想去,你还是嫁了我算了,五年十年的,你我有夫妻的名分,我也好照顾你一辈子。”
赵冉冉脸上泪还没抹尽,听罢只是沉默无言地看着他。
她鲜少有这等不屑无语的神色,还没开口作答时,轿帘猛地被人用长剑挑开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
俞九尘不会用剑,此刻解了装样的佩剑在马上低着头,一脸霜雪地看着车内二人。
“不嫁,你小时候挂着鼻涕挨揍,哪一回不是恶狠狠瞪我。”赵冉冉在心里暗抽了口凉气,不动声色地同帘外人点点头,恍惚间越过他似乎还瞧见个青衣帷帽的姑娘,她未及细看,又回头乜一眼薛稷,斩钉截铁道:“失心疯了不是,分明打小嫉恨我,娶了我作一辈子冤侣不成!”
“久别了,冉冉。”俞九尘浅笑,适时移开了话题:“前头这样路还得走上百里,赵司农,我看不如请柳姑娘进来照顾冉冉?”
薛稷方才松下一口气,听了俞九尘的话,却是挑眉,皮笑肉不笑地不客气道:“柳姑娘另有马车不坐,爱吹风也是她自个儿的事,还有,莫忘了你我是平级,此番还是我顺道救的你,赵司农这个称呼,俞大人再叫,可觉着合适?”
俞九尘敛眉加深了笑意,本就生得儒雅的一张脸在霜雪中愈发显得超凡脱俗起来,他深望了眼赵冉冉,悠然道:“前尘磋磨,等安稳下来,我再同你解释,当心身子再多睡会儿吧。”
说罢,他自知不会得到怎样真心的答复,也就收了剑垂帘马蹄声又复远了些。
.
他们走的全是僻静人少的山路,除夕夜连远处村落的爆竹声都渺远的很,一队人显然都是薛稷的手下,直纵马跑了三个昼夜,期间都没怎么停过。赵冉冉倒是车一晃就犯困,迷迷糊糊得每日里多是睡着养病,许多事,她心有疑惑,只是当下还惧怕着广陵城的追兵,薛稷没有多说,她也就无暇一气弄明白。
几回下车透气时,她倒是发现,他们一路似乎都在朝东南走。
第五天傍晚,当他们翻过一座山岭,来到一处村落时。村口石块上坐着两个柱杖老人,沈女官同那早先赶车的伙夫见了,突然神色激动,过来对着薛稷无言连叩了三个头后,一脸欣然地就朝村口快步跑去。
赵冉冉身子好透了,下车时听得他们相拥而泣。
听清了村人的口音后,她神色凝重起来,因为,他们说的是闽地的方言!
先前薛稷只说了会带她去海岛,浙东沿岸岛屿颇丰,如今他们却马不停蹄地跨过边境,直入了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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