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撇过头,再不看地上的死马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就朝山林深处而去。
星辰西移,林子里黝黑潮湿,赵冉冉满心忧惶,迈着步子跟上时,她从后面,看清了他左腿处的箭伤。
林深树密,就这么看着他半晌,前头人好像觉不出痛一般,犹自步速不变,硬撑着用劲,若是箭簇没那么长,她甚至都未必能发现他的异常。
她忙紧走两步,上前一把扯住他,将他左臂搭上自己肩膀,想要替他分些力气去。
甫一近身,就被他一把推了开。
“顾好你自己。”听不出情绪的音调,转瞬湮灭在莽莽山林间。
言罢,他扬手砍下节老树根,不长不短的,恰好撑在腋下,又一次加快了步速。
一刻后,赵冉冉已然落后了他一大截,隔了断荆棘丛生的陡坡,她喘息着去寻那高处的身影。
“没吃饭么,怎么比八十的老婆子还慢。”
男人压低的嗓音响起的时候,那股子莫名的燥热尤如窜天的猛火,再次席卷到她周身四处。
差点冲口而出的异声被她好不容易压了下去。
“叫你饮些血,方才怎么就不听。”漆黑中,又是一句微凉的低语。
望着前头渐行渐远的瘸拐背影,赵冉冉心乱如麻,原本发现那酥饼有问题时,只以为也就一时,自己忍一忍也就过了。
可是现下这药性复起,才明白怕是中了什么邪门的媚毒。
本就是有伤,行路又艰,此刻叫药性一烘,仅剩的气力又抽走了一大半,她整个人发着抖只勉强靠在一棵矮树旁。
算了吧,或许那些人的目标只有一个,早把她给忘了呢?
既然已经逃到了这处,也未必就要与他一路的。
思及此,赵冉冉索性伏低了身子,任由自己靠着那矮树坐了下去。
凉夜露重,可她身上攒动的热意更甚起来。
四周寂静无声,刚想迫着自个儿阖眼歇一会儿,耳朵里忽听得林间枯枝成片折断之声。
就好像是有什么重物步速颇快得在移动着?
‘咔嚓咔嚓’……
又近了些,甚至能听见明显的哼哧声!
最后一丛灌木分开,赵冉冉睁大眼睛,对上一双浅褐色的猫瞳。这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花斑猎豹。尾巴上扬着,时而蜷曲时而摆动,咧开嘴冲着她低吼。
一时间血液逆流,从四肢末端抽离。她想要拔腿就跑,整个人却木在泥地上,分毫也动弹不得。
就在花豹蹲伏的一刹,匕首飞落,正中了那豹的后腰。长啸短促,花豹吃疼当即转身朝密林而去。
不远处的树干上,段征在她惊愕的神色里滑落下来,柱着老树根过来一把将她捞起,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早就听着那畜生的动静了,本是想用你当个饵,倒给它跑了。”
被他有力的胳膊托着,赵冉冉心头闪过异样,她能够觉察出,他行路的步态不对,隐隐也有些力竭的样子了。
第4章 药性
瓢泼大雨下了一阵,在山地变得泥泞难行前,两个人终是寻了处遮风避雨的山洞。
冷雨浇透了半厚春衫,酥饼里的药性却仿佛被这雨浇得更旺了。
跨进山洞时,赵冉冉回首望了眼天际,正是最沉最暗的浓黑,厚厚的云层堆积着,包裹着这方天地,好似要永无天日的错觉。
她面色赤白交替,本是拉着她前行的男人,此刻已经反过来靠着她借力了。
好在这是所高处向阳的洞穴,外头交错藤蔓遮去了风雨,洞壁内也还算干燥安全。
“会生火吗?”段征坐下后,从腰间摸出了个火折子,递给了她。
他的嗓音并不低沉,细辨时,算得上是那种温润和软的调子。
言语里的气弱,是两人短暂却惊心的相识以来,第一次流露出疲累来。
听他未曾觉察出自己面色的异样,赵冉冉忙稳下心神,笃定道:“我去拢些干柴枝叶来。”
黑暗中,她蹲在地上,用手摸索着在洞底寻摸了一圈。很快的,她就将一大沓带了叶子的树枝堆在了他面前。
准备停当,扫了眼一旁似在闭目养神的人,她咬牙捏起一撮木柴,吹燃了火折子,就要去点手里的木柴。
“啊!”得一声惊呼后,冒着烟的木柴散落一地。
借着半点的火星点子,她急得用脚去踏半燃的木柴,却又因了实在惧火,手忙脚乱的,没一下落到实处去。
“这是要呛死自己?”段征立刻抬脚,三两下踩熄了火星,他撑着老树桩子起身朝洞口边走,挑拣着彻底干燥的树枝,一面让她寻些石块来。
洞中石块多的很,赵冉冉一会儿就捡齐了,洞中一片漆黑的,她耳朵里只听着树枝不断折断的声响,每当折断声利落清脆时,段征就会将它们朝里头抛来。
篝火燃起的时候,眼前亮起他的脸,唇边的马血还留着,殷红的厉害,更是透出那眉目间的苍白来。
很快的,洞里头暖和起来,先前还尚能靠行路冷雨抵挡分心的药性,此刻伴随着噼啪的柴火声,疏忽间催发得四肢百骸里,俱是难言的热意。
不过火光一亮起的时候,段征就忙着烫刀取箭,头也未曾朝她那处抬一下。
这是种带了倒钩的三角头铁箭,若是用蛮力硬拔,少不得要带下块肉来。
眼看着他就要用匕首直接在伤腿处划十字,赵冉冉想着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半湿的纸包,小心地凑过去道:“含块参片吧,等天亮了我到外头寻些野果子吃。”
她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今早出府前,随手便拿了这么一包老参。
参片递到他唇边,她忽然觉着,这血迹犹在的唇线,细瞧来竟是精致流畅。
她在看他,殊不知他也在看她。
只是,段征那双桃花状的微扬眸子里,是刻骨的冷意和审视。
在良久的注视后,他执刀的手微顿。诧异过后,一丝不屑混着兴味闪过,胡渣中的薄唇张了张,卷过了那片山参。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唇角合拢前,擦过了她的指尖。
这个动作,果然使得手指的主人似被烫了般颤了下。他暗暗挑眉,在火光下追逐着她眼底浮现的慌乱。
只是下一刻,段征敛下眸子,忽的抬手一把扯去了她面上一直带着的鲛绡。
趁着赵冉冉去找面纱时,他含着参片下手利落果觉,匕首入肉寸余,来回划了道十字,深可见骨的,再用左手指节将伤处撑开到最大,‘噗’得一声轻响,连皮带肉的带钩铁箭就被顺利取了出来。
等赵冉冉寻了鲛绡再复带上时,面前人已然朝伤腿处洒了疮药,半截衣袖绕上五六圈,继而长吁了口气,朝枯叶上躺了。
火光下,冷汗爬满他苍白光洁的额头。
她看得心惊,难以想象这种刮肉疗伤的痛楚。虽然不满他无礼打落她遮面的鲛绡,可见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也就没有计较。
望了眼外头雨幕如注,她撕开半截包参片的油纸包,快步又去了洞口。
回来时,手里的油纸上积了一汪雨水,蹲下身隔开了两步,赵冉冉伸长了手,将雨水送到他唇边。
“伤得这样重,这儿也没吃食,水还是要多喝些的。”说话声因血脉中的热气难受而明显的有些不稳起来,听着不自觉得带了三分孱弱的魅色。
地上人张嘴喝了个干净,却冷哼了声,极轻得说了句:“烂嘴吐不出好……我看你带不带那层纱都一样,带着倒怪异。”
这句话一出口,赵冉冉心里一抽,眉角立刻郁色浓重得伤痛起来。
容貌是她的软肋,即便是已经同这张脸相伴了十九年,因着久居深闺的关系,能见着的外人到底是少之又少的,每一次旁人对她的脸指指点点,她的反应永远是一如既往得剧烈。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生相丑怪,可为什么,还是经不得旁人说呢?
“大小姐,你莫这样跑出去吓着人。”
“呀!这是赵尚书的千金,许是上辈子作恶这辈子还债吧。”
……
她性子和软敦厚,偏生记性又好,经年累月里,那些伤人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掩下眸底的水雾,赵冉冉收好油纸包,忙忙后退两步,刻意将话题引开道:
“你好生休息,火我会看好的,夜里若是要饮水就唤我。”
说罢,她寻了处离火堆最远的角落,是一个火光几乎照不着的坳口里,蜷着身子也躺了下去。
身体里的异动燥热愈发难受起来,赵冉冉知道,现下要紧的是挨到天亮,先将那股子邪诡的药性压制了才好。
凄惶酸涩中,眼前浮现起俞九尘那青衫儒冠的俊逸身姿。
难耐得挪了下身子,十指紧紧得绞在一处。
往事历历,好像着了魔一般,那张温雅含笑的面庞似近在咫尺,她仿佛又陷在那一日江南大雪,顽童扯去她的面纱嬉笑叫嚣,而俞九尘赶走那些孩童后,抚上她粗糙丑陋的右颊。
“承泽哥哥……”唇间无声呓语,连呼吸声都乱了,在静谧的洞穴里显得有些急促可怜。
汗水顺着额角鼻尖,一半堕入尘土,一半顺着颈项没入本就半湿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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