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在这个鱼米之乡,同乳娘戚氏一家互相照应的日子和乐温馨,此刻历历掠过,想到那些人出手之重,她的心皱缩成了一团。
听得不远处的喝骂喧闹,她脚下使劲手掌攀着枯草根,掌心磨破的痛此刻竟分毫也觉不出来。
三年了,还要这样大费周折来害她,赵冉冉知道那人是谁,绝不敢将戚氏夫妇单独留下。
麦穗被一道道分开,在戚氏惨叫的第二下里,她高喝着一下扑挡上前,回头冷厉决然道:“你们主子罗织罪名,不过只是冲着我,我跟你们回去,你们积些德莫再祸及无辜。”
为首一人冷哼:“私卖粮食与贼寇,何等重罪,大小姐以为自己还是尚书嫡女千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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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用臂粗的栅栏围着,将他们沿江一路朝上游运去,最后跨江而过,回到了三年前她生活过的广陵府。
入了广陵府,又历经一番早已排演好的过堂定罪,薛老伯和戚氏夫妇被判了徙二千里,当夜就要再由原路被分配去闽地服苦役十年。而赵冉冉则因着年轻,被判了就此发卖为奴的结果。
就要被发卖的前一晚,看守狱卒一言不发地过来,开了牢门将她提了出去。
在一处密闭的刑房里,赵冉冉见到了她预料中的人,乳娘戚氏也被拖来,正忐忑惊惶地看着她。
“二小姐!如今这又是为何呀?您守着恁多家业又嫁得俞公子那样良女婿,求求您高抬贵手,放了大小姐吧!”
话音刚落,两个仆从便上前揪起戚氏就左右开弓地掌起了嘴,一直静默在侧的赵冉冉忙拖着伤腿上前:“三年前,我就说过不会与他作平妻,你究竟要干什么,月仪!”
“哎呀,姐姐卖粮与贼匪,可还是我从中周旋才保了命,我今日来也不过与你治伤嘛。”赵月仪容貌甜美,杏眸里却淬了毒似地含笑看她。
挥手间,果真一个中年大夫上前,掰过她崴了数日的左脚,动作粗暴地正起了踝骨。
见姐姐眉目有些扭曲,赵月仪才让那大夫停了手,俯下身笑道:“我公平吧,琴棋书画你样样都好,接好了骨头,明儿让他看一看,你到底值多少钱。”
来不及缓和痛处,就有狱卒来拖戚氏服役上路,在一声声‘吾儿保重’里,赵冉冉终是哭着去拉赵月仪的手,极尽悲屈地问她:
“五岁时,你乱画乌龟咒骂先生,是我顶缸替你受罚。七岁那年,你闹着偏要郡主的琉璃钗,是我连画了十余幅绢画同你换回。九岁那年,你贪玩落水,也是我,为救你落了虚症……”
“够了!”赵月仪眼底一红,重重打开她手,突然间歇斯底里起来:“你这个丑货!同你那个早死的娘一眼,惯会收敛人心勾引男人,说这些陈年老黄历,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我呸!从小到大,你处处压着我,我娘本是正经的皇亲嫡女,你娘不过是赋闲官吏的一个庶女,自个儿命贱死的早,却哄得爹念念不忘许多年,如今你也是……”
后半段话戳到她自个儿心窝子上,赵月仪意识到失态,冷哼着收了气也就带着人出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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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了十五日,广陵府菜市口处决犯人的刑台空了出来,人牙子十分精明市侩,将二十几个待卖的‘货’遮在后头临时搭建的蓬布下,叫她们前后挨个出来拍卖贩售,如此一来,年纪大些或是容色差些的无人比对,方能都得个最高价。
赵冉冉候在篷布门边,神色不忍地看着正站在台上的四岁小童。在看到台下赵月仪身侧的男子时,她目色微动,不可遏制得一下沉入到三年前。
“冉冉,他们哄我说你被叛军杀了,南楚新立,桂将军那人,你父亲也得罪不得。”
“今生今世,只有你才懂我,冉冉,我同月仪只是权宜,等桂氏败落了,我绝不负你!”
天光湛青和暖,三年后的今日,赵冉冉把当夜俞九尘说的话在耳畔回溯,心里头最后一点波澜泯灭。
对她来说,现下只想救回戚氏夫妇,戚氏独子薛稷正在顺天府应试,他一家原都是薛府世代家奴,薛稷为人刚直仁善,这三年来常常与她送饭讨教,她绝不能让他们因了她而家亡人散。
“三十两银子,这位老爷上前画押。下一个带上来!”
站在刑台正中,她脸上带着的面纱是人牙子给的,粉色绣着艳红的花卉,瞧着俗艳。
“怎么搞的,脸遮着看不清啊。”
在台下一众起哄的声音里,赵冉冉抬眸同俞九尘惊愕的视线对上。这个男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儒雅沉稳有高山流水之态。
他似乎是全然不知情的,深邃的眸子里蕴着怒气,转头同赵月仪争论了几句后,两人皆是面露不虞,俞九尘看向她腕上的绳索,只觉心尖里闷疼。
“嘿!你带回去想怎么看不行啊。”人牙子百般辩驳,死也不肯揭去面纱,“眼睛嘴巴鼻子那都齐全,起价五两,一个子儿也少不得!”
俞九尘刚领了户部侍郎的衔,来此协同镇南王清查去岁数郡的军粮户策,他受桂氏一族掣肘已久,这两月才刚搭上闽地边将白松的线,在悍妻面前,他如今也还只得俯首听命。
“六两加二吊钱!”
“六两七钱!”
一个鳏夫同几个光棍汉逐钱加着价,这些人都是城郊最穷的汉子,寻常买个姿色平平的丫鬟也得十余两,他们出不起钱娶妻,便每个月十五都巴巴地指着来这处捡漏。
那一双双露骨渴求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朝她身上打量,终于在一个四十余岁的光棍报出八两银子的价钱后,另几个嘟嘟囔囔地打起了退堂鼓。
官商牙行的规矩,是要先签订票据,等一会儿叫卖完了,再一手交钱一手给身契领人。那光棍却是急的一刻不能等似的,掏出个脏兮兮的钱袋子,竟是当即跳上台去,就要去拉赵冉冉走。
一张咧着大黄牙的嘴靠过来,带着黑泥的指缝就要来揽她腰身。
赵月仪原是想听旁人出完价,再将她买回去慢慢羞辱,此刻见了买者嘴脸,她倒是改了主意,只不许丫鬟叫价了。
“一百两,本官出一百两买她,你这就将她身契与我。”俞九尘再也维持不了一贯的含蓄儒雅,忍无可忍地朝那人牙子开了口。
台下当即轰然乱作一片,一百两满可以去莳鸿馆随挑个姿色最好的清倌人,在这处地方的都是罪奴,普通人家家中缺人手妻妾的,便都来此处挑人,平常拍价最高者也没有二十两往上的呀。
再观那女子虽然眉目气质尚佳,可明眼人只要不瞎,便能从她右眼边上一片灰褐色里,推测出面纱下的情形。
一时间,围观者议论讶然,那光棍汉气得跳脚也只能离了场,还没买着奴仆的人家,也一并担心起后面的市价来。
就在人语声渐低等着看下一轮时,不知哪里荷甲持剑地来了队精壮护卫,从最外圈瞬息间就将人群分出了一条道来。
马蹄声渐近,就在赵冉冉移步要入篷布后时,一物堪堪擦着耳际抛落在她脚前。
低头一看时,但见是个手串,只因连日的遭际将她整个人折磨的恍惚,她瞧了眼后,觉着眼熟便欲回头去看。
身子才转了一半,耳边惊雷似的一句:“本王用这东珠买她,够也不够?”
人群里有眼尖的,终是从护卫的衣饰上认出来人,不知哪个喊了一声“是镇南王来了!”两旁百姓纷纷下拜,瞬息间就静得鸦雀无声。
惊骇中赵冉冉觉着自己呼吸都停滞了,三年前夏夜那一幕清晰浮现,恍如是水鬼在身后似的,她本能地跨步欲朝篷布里藏了。
“问你呢,够也不够。”段征不耐地抚了抚刀柄,眼神锐利地看向人牙子。
人牙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即跑过去曳了赵冉冉腕上的绳索,讪笑着将人就带了过去。
她没敢抬头,有侍卫捡了东珠塞到她手里,从摸出十两银子交给了人牙子。
“通敌叛国的逃奴,哪里值的了百两。”
他分明语带轻笑,可赵冉冉听着,只觉着冷意一下蹿遍周身,最后一点子气力也被恐惧尽数抽去了。
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抬头时,那人却已经掉转马头,一身滚金绯袍如火,身形似是较那年渐长。
“既是如此重罪,将她绑在本王马后!”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行宫
赵冉冉被人推搡着撵到台下时, 恰好一名侍卫长高声让行礼的百姓们都起身来,一时间,视线遮蔽着,她见那人牙子就在自个儿身旁, 想也没想的就将那串东珠塞了给他。
“我见叔叔是个有福报之人, 劳烦您行个方便, 给里头姐妹一条生路。”
这些罪奴里有好些个都是像她这般被家人累及的无辜之人,尤其是几个十四五的少女, 生相颇为清丽。来的路上哭哭啼啼的,听的她心里难受。
“行行行,你还先是自求多福吧。”人牙子压低声音,心一横也就将那串东珠收了,拽着绳子紧走几步后, 就毕恭毕敬地站在了段征马后。
果不其然, 直到他把绳索一端系好在马鞍边, 马上那贵人也只是在同侍卫长说话,连头都未曾再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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