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昭莞尔,抛给他一个内务府新造的小金锞子,“差事这么当倒是也成。拿着玩儿去吧。”
锦衣卫谢恩,满脸是笑地告退而去。
裴行昭则在想,这样看起来,宋老夫人和杨夫人倒真是如假包换的母女:都很惜命,很识相。
终归是好事。她希望每个官员的家里都是干干净净太太平平的,一家影响一家,不可理喻的事情绝迹了才好。
自然也清楚,这是奢望。内宅一些女子太闲了,把绕着弯儿地难为人当一生的大事来做。
归根结底,还是律法制度的问题,给男人的益处太多,限制女子的规矩更多,女子或许都不知道症结在哪里,便积压了满腔怨气,不敢跟正主作对,就全招呼到妾室庶出子女身上了。
这是可以改变的,但不是现在,这是动所有男子嘴边的大饼,动一下,就会遭到他们一致的抵触、反对。
这些日子,阿蛮仔仔细细地翻阅锦衣卫送来的关乎廖云奇的记录,因着裴行昭顾不上催促自己,就来回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找到蹊跷之处,这日,如实回话:
“在军中不消说,根本没什么与人来往的机会,作战、备战,夜间遇见谁就是谁,一起喝点儿小酒,没别的。重伤后回到洛阳,亲朋故交时常前去探望,没有可疑的人。如果可疑的人就混在那些人里面,只能逐个排除。此外,互通信件的是以前的几个袍泽,情形大抵与他相仿,伤了残了,无法再留在军中。或许是不想在困境中跟正得意的人来往吧,毕竟,要不是过命之交,境遇不同的时候,说不到一块儿去。”
裴行昭思忖片刻,却道:“的确没有可疑之处。但这难道不正是可疑之处么?”
“听不懂呢,您的意思是——”
“你仔细想想,我做官的时候,不黑不白的事儿不少吧?撇开沈居墨不提,只说处理宋家子嗣的事,我是不是既要瞒上又要瞒下,只不瞒要敲竹杠的宋阁老?类似的事情还少么?”
“不少。”阿蛮隐隐会意,“这做官的,也只有百年不遇的那种清官、直臣才能凡事不瞒人,私下里,只与家族亲戚扯烂帐这种事就少不了,不被逼急了,谁会愿意家丑外扬?谁又没点儿类似家丑的烂糟事儿呢?这廖云奇的做人轨迹,未免太清白了。也不知是罕见的清白又有风骨的人,还是早就做足工夫,瞒过了朝廷对官员们指派的眼线。”
“希望他是清白的。”裴行昭道,“你去知会杨郡主,让她看着办。”上次杨攸说还是需要她帮衬着行事,这是最实诚的话,郡主在太后面前争意气逞强,才是愚蠢的行径。
阿蛮称是而去。
刚过用午膳的时辰,杨攸不在骁骑卫,离开皇城去办私事了。她一名亲兵禀道:“郡主说会从速返回,您要是得闲,不妨等等。”
阿蛮说那就等等,遂被请到了杨攸的值房,喝茶用点心。
杨攸去了宋府。
不是她有落井下石的闲情,是宋老夫人差人连续请了好几次,说本想亲自到郡主府的,奈何身子骨不爽利,只好劳动她移步。
其实是怕吃闭门羹,杨攸心知肚明,也没点破。到底是次辅的母亲,裴行昭近期又需要次辅尽心竭力在官员之间斡旋,她总不能下他的面子。
策马到了宋府,再乘坐青帷小油车来到垂花门前,宋夫人在一大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迎上来,笑吟吟道:“郡主总算赏脸登门了,今日要是再不来,我便要替婆婆登门去请了。”
对这位名义上的舅母,杨攸都没见过几次,毫无情分可言,只是问:“老夫人在何处?”
宋夫人也不在意,笑着打个请的手势,“郡主请随我来。”
杨攸走过垂花门,随她往里走。
宋夫人问起她当差辛不辛苦。
杨攸说还行。
宋夫人又问杨夫人在忙什么。
杨攸说不知道。
宋夫人抿了抿唇,索性歇了示好的心思。一味的自讨没趣,这不是犯贱么?而且,两家的嫌隙不是一般的深,能忽略不计就要烧高香了,想彼此释怀,是痴人说梦。
她将杨攸送进老夫人的院落,到了厅堂门外,着下人进去通禀,便稍稍欠身,“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不耽搁郡主和老夫人叙旧了。”
杨攸说行。
宋夫人从容转身,走出院落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才垮下来。这位姑奶奶,怕是不会比小太后容易应付。
传话的下人很快折回来,打了帘子请杨攸进门。
宋老夫人还在卧病,室内有檀香味,还有淡淡的药草味道。她倚着床头,望着进门的杨攸,让自己唇角上扬,尽力用慈爱的语气说道:“快坐吧,喝杯茶,我们说说话。”
杨攸颔首,在她床前的太师椅上落座。
“那笔财产,我已经还回去了。”宋老夫人先道歉,“这件事,的确是我大错特错。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希望你不要耿耿于怀,日后,我再不会做那等糊涂的事情了。”
“但愿如此。”杨攸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径自放到右手边的小茶几上,是不会喝的意思。
宋老夫人望着她,“你是我的亲外孙女,我们却只有数面之缘,想想真是让人伤怀。幸好如今不同了,不需再相隔千里,你又与你大舅舅同朝为臣,日后自然是要经常聚一聚的。”
“那倒也不必。”杨攸牵出一抹吝啬的笑,“次辅门第高,杨攸高攀不起。”
“这话就太见外了。”宋老夫人神情苦涩地望着她,“我是你的外祖母啊,你不想认我么?你还有亲舅舅、舅母、表哥……”
“那怎么成?”杨攸静静地与她对视,“您也亲眼看到过,杨家经历过怎样的变故。我哥哥在时都不能避免祸事临头,何况我这般远不及他的人?哪日犯下大罪,与宋家素无往来也罢了,要是如正经亲戚一般走动着,宋家便是第一个被牵连的门第,您当真豁得出亲儿子的安危?”
宋老夫人默了默,“怎么会,不会的,即便是那样,我们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理应共同承担得失荣辱。”
杨攸眉梢一扬,语声如和缓而幽凉的水:“这种话,宋阁老说的话,我能相信,他最擅长的就是钻营人脉,亲友亲信出事,哪怕只是怕自己被卖了,也会尽全力护着,所以人缘儿一向很好。但是您么,不过是失去了太皇太后那座靠山,没人帮您打压庶子了,又见我真被调到京城,有了前景不错的官职,还算得太后赏识,想沾沾光罢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呢?”
“那我该如何想?”杨攸不急不恼,分外的沉静,“宋家侵吞我父母财产的事,人证物证俱在。
“我哥哥就在京城身陷囹圄,宋阁老都曾暗暗传信给太后娘娘,告诉她一些令人发指的事,我求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说不能明里帮衬,却晓得给我指路。
“而您做什么了?我哥哥是杨楚成,论亲戚,他是不是您的外孙?那一阵,您不就坐在家里,直到他不在了么?然后您又做什么了?
“徐兴南跟我取消婚约,命人告诉您,我本要带去徐家的嫁妆,都是在京城置办的,除了衣料首饰家什,还有宅院田产。
“那不是人干得出的事儿,他不是人,您呢?
“您不是立马就威逼利诱地收服了杨家下人,悄悄把那笔财产收入囊中了么?”
被翻旧账,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如果杨攸不说出来,才是完全不正常的。宋老夫人只能听着,只希望她说出来之后就能消了气。
“您和我娘的母女情分,我本来就挺奇怪的。”杨攸一瞬不瞬地看住她,“我到十多岁的时候才知道,她远嫁到洛阳,是她求着我外祖父成全的。
“我问过她,为什么。
“她当时只跟我说,不是所有做娘的都配得到子女尊重,她从懂事后,就知道娘亲总惦记着给自己定亲,她很早就铁了心离开宋家,离开自己的娘,和自己的娘生的儿子——她不认您生的那个好儿子。
“那时我就怀疑,您一定是凡事都为了亲生儿子着想,不惜用女儿的姻缘为儿子铺路,想给女儿定的亲事,恐怕都是寻常闺秀接受不了的,甚至外祖父也觉得荒唐,不然,您不早就如愿了?
“这样的话,我真要感谢外祖父,没死在我娘出嫁前,要不然,她不定被您发落给怎样不堪的人。我要还是做她的女儿,说不定一辈子都别想挺直腰杆做人。”
宋老夫人闭了闭眼,就快被数落哭了。
“说起来,您也过了很长时间作威作福的日子。有太皇太后撑腰,即便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也足够打压庶子了。
“太皇太后不知柴米贵,一出手就赏了宋家那么多绸缎,您竟也敢收。小金库的大部分体己,都是太皇太后赏的吧?
“这倒是奇怪,得空了我真得问问她老人家,您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以至于她一直这样照拂您,由着您和宋夫人拿捏着三房一家三口。
“得亏如今权倾天下的是摄政的皇太后,既能整顿宫闱,又能提点命妇,要不然,宋阁老即便是成了次辅,宋家也迟早被你在后院儿放把大火,烧得满门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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