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神色一凛,悄然转头,狠狠地瞪了姚太傅一眼。他就说,这事情没戏,让裴行昭否定自己以前的主张,除非先死一片。瞧瞧,这不就来了。
右都御史和顺天府尹差点儿就跪了。他们是无辜的,是被强绑着上了这贼船:他们受过姚太傅的提携,恩情总是要还的。
四位诰命夫人额头沁出了汗。皇室殉葬,怎么就殉到自己夫君头上了?记得皇上以前也没这么歹毒啊……
只有晋阳若无其事,神色悠然地品一口茶,又展目打量这间书房。上次过来,也没顾上细瞧。
书房格外宽敞,陈设却不多。
东西两面各有一个占据整面墙壁的檀木书架,书架上错落着史书、兵书和各色闲书,譬如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琴棋书画相关。
正面是一张宽大的出奇的檀木书案,书案后方是一排长窗,南面是与外间相连的槅扇,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雕工精湛的木质、竹质、玉质摆件儿,并没有多名贵,可贵之处在于样式新奇有趣。
此刻,立于书案后方的人,身着常穿的玄色深衣,绾了高髻,倾国的容颜含着似有若无的笑,猫儿般灵动的双眼眸色深沉。
该暴躁发怒的时候保持冷静,绝不是她裴行昭转了性子,这只意味着她强压着滔天的怒火,而又通常是越压制火气越盛,到末了,不让人褪层皮绝不算完——裴行昭恐怕都不了解自己这毛病,晋阳了解。
晋阳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是她牵的头,是姚太傅极力主张的。
姚太傅与裴行昭之间,已不是政敌、有过节那么简单,他们有着深仇。
裴行昭的两位袍泽殒命,有五成的功劳要算在姚太傅头上。
而姚太傅之所以那样行事,是因为他钟爱的幼子、两个外甥死在了裴行昭手里——触犯军法,裴行昭没容情。
单看姚太傅这一节,先帝对裴行昭也有些不厚道:恨到了骨子里的人,不知要在眼前晃到何时,而且那老头子丝毫都不怕她,搁谁心里能舒坦?
反正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德行,在谁那儿都不是十足的好人,他在世时,目的之一好像就是坑人气人。
晋阳这么想着,那边心情大好的皇帝还在侃侃而谈:
“母后和皇后这几日在料理后宫诸事,委实辛苦。
“众所周知,宫里要处置一批大太监、女官,一些侍卫也不消停,得调换。
“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是宫令,我朝自开国到如今,只出了两位。那差事,约莫可以类比官场上的全才,年岁轻见识浅的熬到七老八十也担不起,有资质出众的,又免不了被排挤打压的可能,再不然便是命薄,熬不到脱颖而出之时。
“父皇用人才,不拘男女,朕自然要秉承下去。女子如母后、晋阳,可领兵为官治世,自然也可进宫做女官,为皇祖母、母后、皇后分忧,想来这亦是先帝喜闻乐见的。
“听闻诸多命妇、闺秀都是表里通达之辈,进到宫里,自然能够得心应手。
“姚太傅、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你们四位的夫人、儿媳、女儿,择日进宫来为女官。
“至于你们的子嗣,进宫来做侍卫,到内务府、朕的吉壤领个差事也行,总要全了你们的忠心。
“朕百年之后,你们几家的人,不在的也罢了,还在的便随朕入土为安,继续为朕尽忠。
“有你们这些人死生追随,朕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不只是夫君搭进去了,根本是举家都搭进去了。四位命妇面白如纸,相继跪倒在地,却是不知道该向太后还是皇帝求情,更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镇国公急得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躬身行礼道:“回太后娘娘、皇上,恢复殉葬制,其实是姚太傅的一家之言,至于他为何提出,臣也不清楚,或许是误听误信了什么。臣听他说得煞有其事,不疑有他,便跟着进宫谏言,却不曾深思其他,还请皇上从轻发落。”
“国公爷说的是。”右都御史和顺天府尹异口同声地附议,前者又进一步道,“这、这不干臣的事儿啊,臣怎么敢质疑先帝早已明发旨意的大事?”
你姚太傅活腻了,就接茬跟小太后抬杠,然后去殉葬好了,我们可不起这种哄——三个人拆台的心思昭然若揭。
三个人的妻子连声附和着,向裴行昭和皇帝赔罪。
姚夫人用眼角余光瞥着姚太傅,只恨不能出言哀求他赶紧服软。
姚太傅只一味咬着牙死死地盯着裴行昭。
“太傅大人若能押上姚家全族的性命,那么,即便是主张取消殉葬制的哀家,也会请皇上考虑同意你的谏言。太傅怎么说?”裴行昭道。
姚太傅厉声质问:“何时有过这种先例?!”
“何时又有过臣子代替先帝出尔反尔的先例?”裴行昭明眸危险地眯了眯,言语从牙缝里磨出来,透着一股子狠劲儿,“先帝给太皇太后托梦一事的真假,你敢不敢用你这把老骨头跟哀家赌?若证实是你无中生有,你是否甘愿祸及九族、满门被诛?”
姚太傅刚要说话,姚夫人跪倒在他身边,已是泪水涟涟,她哀声恳求道:“老爷……”
姚太傅恨恨地盯着她,“没用的东西!”
他就不信了,她裴行昭还敢杀他不成?
他长子可是手握三十万雄兵,盘踞北地。
就在此时,皇后扶着太皇太后走进来。
皇后回宫后刚歇下,素馨就六神无主地说了这边的事。
她哪里还躺得住,一刻不耽搁地赶了过来,想着自己就算再不济,也能帮忙压制命妇。进到寿康宫,听说太皇太后在宴息室,便先过去问原委。
太皇太后一改以前的冷淡倨傲,把事情娓娓道来,遂携了她的手,“既然来了,就陪哀家去听听,看看是何情形。”
于是,祖孙两个就听到了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闹剧,所闻一言一语,无不关乎人命。
公允地说,太皇太后为人处世有心大、自以为是、唯我独尊到没边儿的大毛病,信佛却是真的很虔诚,对殉葬那种最残酷的杀生害命之事,打心底不能认可。
谁进宫是为了殉葬的?谁不知道活着好?生生成为殉葬品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怨气?到了地底下,怎么可能给主子安宁?
——这笔账,她是这么算的。要不是打心底认可裴行昭当初做为条件的提议,她自己就想法子用这事儿给裴行昭添堵了,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到此刻,太皇太后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进门来。
她径自走到姚夫人面前。
姚太傅退开两步,躬身行礼。
太皇太后只盯着姚夫人,“这几日,你是不是去过慈宁宫几次?”
这是撒不得谎的,姚夫人端正地跪好,“回太皇太后,臣妇曾进宫四次,向您请安。”
太皇太后用左手摘下右手戴的护甲,随即右手重重挥出,室内便响起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
在场的人全愣住了。
“混帐东西!”太皇太后怒道,“这几日,哀家连见都没见你们,纵着你们死皮赖脸地逗留多时,不过是顾着你们各家的体面。你们却反过头来造谣,说什么先帝曾给哀家托梦,真有那种事,哀家怎么可能不知会皇上?怎么会借你们之口宣之于众?哀家确实曾有行差踏错之处,却绝不会连这等行事的章程都浑忘了!”
姚夫人生受了那一巴掌,吭都不敢吭一声。
姚太傅的脸色当真难看起来。尊贵如太皇太后,到何时,也不必亲自动手惩戒于谁。她这哪里是在打他的夫人,分明是在打他的脸。
太皇太后的手点了点姚夫人,又转身,视线如刀子一般在其余三位命妇的脸上逡巡片刻,末了,深凝着晋阳,“这几日了,晋阳今日带命妇去请安,明日带朝臣去请安,哀家着实不明白了,你这是在唱哪一出?此时又来到你母后面前,是来请安的,还是来跟这起子闲人一起过来生事的?”
“祖母,”晋阳笑吟吟地站起来,深施一礼,“孙女可是什么都没做。他们记挂着您,要请安,儿臣便顺势带他们到慈宁宫,半点儿别的心思都没有。来见太后娘娘,是听着姚太傅说的事情重大,儿臣跟过来,也是怕太后动怒,气坏了身子骨。真的,不信您问问他们。”
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也没任何人出声否定她的说法。
太皇太后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抛下她,看住姚太傅,“姚太傅一把年纪了,按理说应该更为持重有度,怎的如今倒做起这种无谓的事?你要是不相信哀家头脑清醒,大可以让你的儿媳妇、女儿进宫来,每日守着哀家,瞧瞧哀家是否真的老糊涂了,连做过什么梦都要从别人嘴里听说。”
姚太傅不语。他不屑跟任何女子争论长短。晋阳与裴行昭不同,在他眼里,她们比男人还狠,根本算不得女人。
该敲打的都敲打完了,太皇太后这才对皇帝道:“今日皇上和太后受委屈了,不论如何,不能轻纵了他们,你与太后商量着处置,有哪个仗着年岁大跟你们撒泼打滚儿,便让他去慈宁宫,哀家乐得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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