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可不敢跟她不见外,循例行礼请安,忐忑地道:“臣前来请罪、谢恩。”
“谢恩就不必了,横竖你跟二婶没事儿就闹和离,我只是给她体面。”
裴显讪讪地笑。
“请的什么罪?”
裴显早有准备,道:“在人前,臣只能说治家无方,实际上,过错深重。长兄辞世之后,臣没能庇护他的长子、爱女,嫡母与长嫂教导长房次子多有过错,臣也无力更正。”
裴行昭徐徐道:“父亲、三叔留下的绝笔中一再阐明,若有过失,无关家族;若有些微军功,唯求朝廷恩及手足。他们的上峰知晓不是闹虚文,为此全力斡旋。
“父亲身故之后,追封三品将军虚职,那次,你提早走出翰林院外放历练,三叔在卫所升任指挥佥事。三叔身故后,亦是追封三品将军虚职,你官至工部侍郎。
“我可有说错?”
裴显面露愧色,“没有,句句都是实情。臣愧对手足。”
“你说,他们是怎么想的?”裴行昭把玩着拆信刀,“难不成看准自己的孩子不成器,甘愿把用命换来的恩赏惠及手足?”
裴显忙道:“那怎么可能?兄长三弟都是为着家族大局,指望手足支撑门楣,照顾妇孺。可臣这些年只顾着在官场汲汲营营,家里出了什么事,总是后知后觉,如今悔之晚矣。”
裴行昭拆开一封信,“说说长房的事儿。我离家之后的好几年,都以为哥哥病故、我被赶走,全是祖母、母亲愚昧,引狼入室之过。”
“不论佛家道家,都怕被人带上歧途,她们偏偏就中招了,偶尔相劝,她们都是当场翻脸。”
裴行昭边看信边道,“我说了,这是小时候的看法。长大之后,尤其领兵做官之后,发现家里的事很值得琢磨。”
“请太后娘娘赐教。”
“当初哥哥病故,母亲没发疯已经难得。祖母最忌惮的是庶子,嫡枝的长房只剩下那一点骨血,她为人处世只能更偏激,错处更多。再说近几年,三婶性子不讨嫌也不讨喜,三叔身故之后,在府里凑合着能过而已。那么,我不得不想想了:那些变故之后,谁得益?”
“太后娘娘!”裴显要撩袍跪倒。
“免了。”裴行昭拦下他,“跟我以君臣身份相对,我担心你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裴显后脖颈开始嗖嗖地冒凉气。
裴行昭语速慢悠悠的:“再说行浩那个孽障。我之所以重罚他,是他早就往死路上奔了。想玷污军中女将的名节,想帮外人设局令我嫁入他看中的门第,更曾想过尚公主,是哪位公主我就不说了,只是人家写信告诉我,早点儿把裴家那畜生处置了,要不就脱离裴家,否则迟早会有满门覆灭那一日。”
“竟有这种事?”裴显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那个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孽障,是我的胞弟,也是你的侄子。”
“是是是。有的事,臣有耳闻;有的事,真是到此时才听说。”
裴行昭不置可否,瞧着他的神色,“那孽障进宫来,口口声声要帮我扳倒晋阳。”
“这、这不是疯了么?他哪儿有那个手段?读书都读得乱七八糟,十好几了也不敢下场试试深浅。”裴显频频摇头,“简直荒唐!”
“可他说了两次,第一次说,是怕我追究当年的事,第二次说,是为了求我不要把他弄成残废。这种情形,一般没人敢再骗我,毕竟,是真是假,一时半刻就见分晓。”
裴显陷入了沉思。
裴行昭顾自道:“十二年前的风波,姑且可以说,裴家门里得益的是二房三房,门外有没有人得益?
“用我八字克亲族的由头行事,在祖母和我娘看来,我哥哥病故是合理的,他被胞妹克死了,天不留他,她们也为他处置了胞妹,给了他交代。
“可我不是她们,要追究的是,静一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谁这么了解我祖母的愚昧?
“四年前开始,行浩明明能力不济却有底气图谋不轨,为了走捷径上蹿下跳,那这份儿底气是谁给他的?”
裴显脸色变幻不定。她点出的一些问题,他这些年都没意识到。如果有人用这种手段针对他,那么……
“太后娘娘,臣虽能力不济,但会尽心去查那些蹊跷之事。寻常人做事,即便隔的年月再久,也会留下些痕迹。”
晓得火可能烧到自己身上,着急了。裴行昭一笑置之,“三叔在的时候,与你在裴家算是花开两支,他身故后,支撑裴家门楣的只有你。当家人该尽的责任,你尽到了几分,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追究的事情,查清楚之后,裴家可以清除隐患,得益的是你们,也可以说是你裴显。可是凭什么?裴家给过我什么?”
“裴家……对不起太后娘娘。”除了这句,裴显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裴行昭笑笑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从军后为什么不更名改姓,为什么从没动过与裴家撇清关系的心思?”
裴显答不出,干脆趁机表忠心:“往后,裴家不论如何,都会以太后娘娘马首是瞻,肝脑涂地。”
裴行昭笑得意味深长,“你为什么不站在我的位置思量?
“如果当初蒙冤入狱的将领是我,我能不能拉裴家满门下水?
“如果我倚重的人不慎惹下大祸,能不能让你们像我当初一样背黑锅?
“家族是什么?荣辱与共、同甘共苦,是最终的退路,或绝路。”
“……”裴显张口结舌半晌,双腿支撑不住身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裴家从来不曾给予她庇护,从来不是她的退路。那么,她便不介意把他们推上绝路,只看何时把她激怒到那地步。
——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裴显眼前黑了黑。有时候看热闹也是有罪的,当初整个裴氏家族,漠视行简病重不得医治,漠视她被发卖安危莫测,如今,她将这份漠视偿还给他们。
他闭了闭眼,哑声说:“臣无可辩驳,请太后娘娘从重降罪。”
这会儿,他真觉得死了算了,被这小狼崽子架把刀在头上,不如来个痛快的。
裴行昭笑了,“要做罪人,容易。凌迟还是四肢俱废?横竖哀家仇人多,定有丧心病狂的,拿你撒气很正常。”
她要是想杀他,何必磨烦这么久。
裴显想,要是那样的话,还是活着吧。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会儿真有心哭一鼻子了。
作者有话说:
(づ ̄ 3 ̄)づ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早说了,今日不要和我用君臣身份相对。”裴行昭微笑道,“起来说话。”
“谢太后娘娘。”裴显早已周身僵硬,起身时颇费了些力气。
“只说你在家中的做为,留着真的多余。可你做官的能力还可以,营造方面确有真才实学,譬如督建的两道堤坝甚是坚固,造福了两地百姓。”
万幸,她是裴行昭,善于公私兼顾地考虑问题,他也就不是彻头彻尾的没法儿要。裴显稍稍透了口气,“太后娘娘谬赞了。”顿了顿,主动说回先前的话题,“刀俎之下的滋味,臣消受不起,求太后娘娘把臣和裴家当手里的一把刀、一个物件儿用着。”
“我只担心不堪用。”
“臣会竭尽全力整顿门风。”
“有这心思很好,姑且当真话听着。”裴行昭转头吩咐阿妩,“听说裴大人喜喝明前龙井,把新得的送他一些。代我送客。”
裴显告退,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接下来的半日,他脑筋一刻不停地转着,一时斟酌日后如何行事,一时陷入透骨的惶惑。
.
黄昏,裴府。
裴二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笑吟吟地看一双儿女的来信。
她出自金陵商贾之家,娘家最缺的是地位,最不缺的是银钱。四年前,她把一双儿女送到了娘家,托付兄嫂给女儿请位女先生,把儿子送到有名士执教的书院。
两个孩子适应得很好,常有信来。
有丫鬟进门来,行礼后道:“老夫人和大夫人不再闹腾了,却不是认头了,而是吐血致使体虚无力所至。佛堂那边的管事妈妈来请您示下,真的不请大夫么?”
“老夫人和大夫人诚心向佛,她们若有不适,不是撞了妖邪,就是菩萨要她们渡劫,喝圣水即可化解。”二夫人收起信件,神色悠然,“太后娘娘说了,要秉承她们的向佛之心。谁要是有多余的手脚又被我发现,立刻打死。”
“奴婢明白了。”丫鬟匆匆出门去。
二夫人端起青瓷茶盏,啜了一口茶,心里想着,行昭是真狠啊。
毁掉你珍爱的瑰宝、毕生的希望,让你受制于最看不起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解恨的惩戒方式?
行浩么,不会死,行昭一定会留着他,放在溺爱骄纵他的祖母、母亲跟前,形同日复一日地往她们心头捅刀子。
这才是真正的报复。
这才是老夫人、大夫人真正的报应。
二夫人心里畅快至极。
这也不能怪她。
最早,老夫人嫌弃裴显是庶子,连带着嫌弃她这个媳妇,处处看低她,总拿她的出身说事,屡屡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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