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张夫人和乔夫人。”杨夫人道,“耳根子终于清净了,她们二位心情都不错,过两日,张府设宴,我们这些听不惯刻薄话的人,都过去聚聚。”
“好事啊。”杨攸取过长长的布菜筷子,给母亲夹了几筷子菜到碗里,“太后娘娘也算是给我们出了口恶气,不然真是憋闷,跟那等人理论,她们比我还有理,叫个什么事儿啊?”
“还说呢,”杨夫人笑起来,“你是与人理论,弄得人下不来台,林郡主比你脾气还大,前日有人到她府里串门,说了些月儿姑娘的坏话,她直接把人撵走了。”
“是吗?”杨攸哈哈地笑,“那个活宝,跟我倒没提这一茬。”
“瞧着柔柔弱弱一女孩子,脾气那么大。”
“掌管内务府,可是二品大员。”杨攸笑道,“要是善茬,怎么能担得起那样的重任?”
杨夫人却道:“我闺女品级虽然没她高,却是守卫皇城保护太后、皇上的人。官员不能按品级相较的,又跟她是同品级的郡主,不用比那些,太后让你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杨攸大笑,知道母亲的心境是真的恢复如常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庆幸。
“跟林郡主私交不错?”杨夫人问道。
“是啊,性子招人喜欢,能喝几杯,又特别爱吃水果,庄子上送来的瓜果要是有品相好的,您记得分她点儿。”
“我知道了。说起来,你和林郡主总歇在宫里,太后娘娘也没忘了我们,总派宫人送水果食材补品过来。”杨夫人由衷地感激,“以前觉着,太后娘娘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现在瞧着,倒也是性子特别体贴的,要是裴夫人……唉——”
“是啊,但凡裴夫人有点儿样子,现在过得必然是最舒心的一个。”杨攸也有些感慨。
杨夫人岔开话题,“今儿乔夫人倒是跟我们说了点儿倚红楼案背后的事。乔阁老是刑部尚书,正紧锣密鼓地查案,她不会问什么,但对一些传闻很是留心,听到了便会让仆人查探真假。”
杨攸问:“乔夫人知道了一些隐情?”
“嗯。”杨夫人点了点头,“月儿姑娘身边有两个小丫鬟,也是官妓,十二三的年纪,样貌很是出挑。月儿姑娘对她们很照顾,名为丫鬟,实则如姐妹一般,教她们诗书礼仪,算术绣艺——都是大家闺秀嫁人后一生受用不尽的。
“一琢磨便想得到,月儿姑娘要为两个女孩子另谋出路。在她们两个之前,便有被善心人赎身离开倚红楼的女子,不止一两个,那些善心人,要么是年老孀居无儿无女的,要么是仗义疏财的女商贾,总归都是再踏实可靠不过的人家。
“可就在案发前,那两个女孩子里的一个不见了,月儿姑娘又是报官又是派倚红楼的手下去寻——人明显是被人掳走了。顺天府倒没敷衍,在查了,却是刚着手便发生了那件大案。
“乔夫人说了,千真万确,她已经知会了乔阁老。”
杨攸着实没想到,和母亲闲话家常而已,却得知了这样紧要的消息。虽然知晓,却不会及时告知裴行昭,那是乔景和、许彻的差事,又是案件的一角而已,她没必要瞎掺和。
同一时刻的裴行昭和林策,在宫里琢磨充实国库的路子。
这是裴行昭起码三五年内要一直上心的头等大事。
有马伯远提出兴国利民的珠玉在前,其他封疆大吏必然想效法为之,在新帝执政之初,力求做出一番政绩,若能得到皇帝、太后或首辅次辅的嘉许,起码能保三五年的好运道。
这是人之常情,但有些人会脚踏实地,能力不济,没有相应的天时地利,便会死心,从别处下手;而有些人无计可施之后则会剑走偏锋,譬如欺上瞒下,加重辖区百姓的赋税,把多上缴的税银另立名目,变成一己的功劳。
凡事的解决之道,无非解决根本,釜底抽薪。国库迅速充实起来,朝廷不差钱了,户部腰板儿直、底气足了,官员能感觉得到,也就不会一门心思地在钱这个字儿上打主意了。
要知道,官员一打歪主意,便会害得很多百姓忙碌整年却无所获,要么就是乡绅商贾遭殃。
因着可能有人盗皇陵、倚红楼命案都与太宗皇帝相关,裴行昭琢磨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会往他头上联想。
今日她琢磨的是,皇室宗亲平白享受的令人咋舌的赏赐用度,正是太宗立下的规矩。
他的宗旨不过是想证明,他即便已成为天子,也不是忘本的人,只要是他老萧家的人,只要在五服之内,就由天下人供养。
实打实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情形,只是,那人是不是人要两说罢了。
在裴行昭看,那不过是自卑到变态的一个糟老头子而已。
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脸,真以为天下是皇家的。要照他的章程来,不出三五十年,半壁江山的进项,都要用来养活他萧家五服之内的人。
幸好武帝登基之后,第一个重要的举措就不轻不重地给了他那死爹一巴掌:朝廷供养的皇室中人,只限于他们父子所在的家族嫡系至亲,其余人等各自为安,所得赐田用度一概收回,日后若以皇亲国戚之名作威作福,严惩不贷。
据说当时的户部尚书立马就给武帝跪了,痛哭流涕——感动的。
昔年的武帝只能做到那地步,其实他有隐忧,在武帝实录中有记载,他曾叹着气说过,即便只是供养这些嫡系至亲,过百十来年,人数便也令人咋舌,朝廷供养他们所花费的,亦是为数甚巨。
可他毕竟是太宗的儿子,打脸要适度,不能把事情做绝。
在他之后又有了十几位皇帝,便出现了他曾想见到的情形。
如果裴行昭还是官员,早已适度地在官场、士林、民间散播出剖析这些的风声,使得人们的愤怒燃烧到一定的程度,逼着上位者效法武帝,改变所谓的祖制。
可惜的是,她已身在皇室,不能那么做,也不会让袍泽故交趟这样的浑水。
她得自己做,还得干脆利落。
裴行昭一面与林策说着这些,脑筋也一刻不停地转着,说到末尾,忽地双眼一亮,“眼下不可能收回宗亲手里过多的赐田,他们已经觉得自己从豪富变成乡绅了,那么,不如让他们一年一年地出血——交税,起先得适度,要是跟百姓一样,他们又得发疯,先折半,以后再陆续找辙增加。在他们来看,这样总比朝廷继续抠砖缝,让他们交出家当要好吧?”
这是直接一刀与钝刀子的区别,就如朝廷要你交出一万两,你可以立马交出,也可以一年一年地还,只是,这一年一年地还是没有期限的,只要大周还在,只要你有子子孙孙,就要每年交税。
这种账,楚王、燕王那种人一眼就能看到底,旁的人却会松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人家会这么想,而不会仔细斟酌小太后的居心。
林策想通了这些,忍俊不禁,“这法子好,再好不过了!只是,宗亲会看着皇室中人如何行事,皇上就不消说了,私产就是私产,谁也不敢过问,但是您和慈宁宫、坤宁宫——”
裴行昭笑道:“这好说,明儿我跟那二位分头说说,一个信佛,估摸着正愁没有挽回颜面的路子呢,一个本就淡泊,家底薄,都是做做样子表表态就成,她们那两份儿,我帮着出了。”
“这样不好吧?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林策不大赞同,“您再衣食无忧,也架不住长期倒贴啊。”
“我仔细算了算,这事儿要是成了,国库每年就能增加近百万两,百万两是个什么数目?目前最贫瘠的三个省份,一年最低只能上缴三万两税银,高一点的是五万两,再高也不过七万余两。
“邵阳,一个省啊,一年只能交那么点儿税,可见百姓苦到了什么地步,而我和慈宁宫、寿康宫就算只交三分税,加起来也有三四万两——这还是我们走明面儿上的账交税,谁又没私库?我自己,怎么说呢?已在皇室,该拿的就绝不手软,不拿反而是矫情,我也的确有不少我要养着、护着的人。”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三位帝王都要给予赏赐或孝敬,明产私产不知多少,裴行昭历经两朝,先帝目光长远,必然会为了避免小媳妇儿为钱发愁拨出不少私产——这二位都是非常非常富裕的,最穷的是皇后,但先帝殡天前也给了准皇后诸多赏赐,田产便是比较重要的一项。
心念数转,再仔细斟酌裴行昭推心置腹的话,林策的神色郑重起来,“您说的是,我会全然尽到我那一份力。”
的确,她到目前也算是初来乍到的,那又如何?她爹可是两广总督,伤病最重时疑心命不久矣诚心诚意请辞都不能如愿的人,“两广一日不能无林爱卿”是先帝说过两次的话,小太后亦是全然赞同的。所以,即便是此事闹起来,她请她爹上一本,全然支持太后,便是分量十足。
裴行昭对她举杯。
两女子饮尽杯中酒。
“看你刚才那小眼神儿,一定是想到你爹了。”裴行昭一面斟酒一面笑道,“你这闺女倒是做得硬气,气人的事儿一样不少干,求人的事儿样样落不下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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