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保不住阮家,也未能保住阮贵妃,苟延残喘是景成帝为他定下的结局。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曾经的他同阮家一起死在午门,他的傲骨、他的血肉一并葬在秋眠山的乱葬岗。
当年鸣山之事,他不想与贺攸宁透露半分,真相比如今她所以为的更加残忍,不如就将此变为真相。
于景成帝一事,他并未有半点辩解的意思,事实如此,景成帝是因着他的话怒极攻心而死。
事情真相大白,贺攸宁却无法高兴。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次她连皇兄都未喊,事实摆在面前,却如此难以置信。
大皇子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问出自己心中所想,“我本以为你对父皇感情并不深厚?”
贺攸宁一怔,她对景成帝的感情十分复杂。
每一个孩子在幼时都会崇敬自己的父亲,贺攸宁也不例外,景成帝对她也很好。
幼时偶尔听到他人这般说,贺攸宁都是骄傲地昂起头,她是景成帝最喜欢的女儿,人尽皆知。
只是后来长大些,却瞧出不同,卿蔓依的父亲也疼爱自己的女儿,只是并非像景成帝这般,搜罗珠宝哄女儿开心,那种爱是从眼里透出来的。
世间珠宝再珍贵,于景成帝而言都是随手可取之物,算不得多珍贵。
等景成帝与卿皇后彻底翻脸,贺攸宁终于窥见其中深意。
她的出生不是卿家所盼,或许也非卿皇后所愿,但却随了景成帝之意,是个女孩。
卿家是坚定的保守派,不容景成帝对世家利益有一丝一毫的损害,又在世家中颇有威望。
他绝不允许卿皇后生下皇子,是以贺攸宁的出生让景成帝松了口气,既给了卿家一个交代,又能再拖上几年,待大皇子大些,地位彻底稳固便不会有后顾之忧。
因而对贺攸宁好,是给卿家和卿皇后一个面子,政/治意味甚浓,其真心究竟有几分便不可知。
之后那般无情贬她去守皇陵,也是因为朝堂之事,身为帝王或许就是如此,对一个人的好与坏皆与前朝挂钩。
可即便是知道这些,贺攸宁却无法抹去心中对景成帝的孺慕之情,他赐予她荣耀与地位,今日所拥有的一切皆是因为景成帝。
是以她对景成帝很是感激。
她不是对景成帝感情不深,只是这份感情与她和大皇子之间的相比,相形见绌。
一位是她从小敬仰的父皇,一位是手足情深的皇兄,世间没有比这更难抉择的事了。
“阿宁,人是会变的。”大皇子望着高悬明月,轻语道。
贺攸宁无法拿这句话安慰自己,人会变,可正人君子不会干出弑父之事。
“你觉得无法接受?也是,在你眼里我还是未失去手臂的我。”
贺攸宁无法否认,在她心中,大皇子仍是那个在冠盖如云的官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京中才子再多也不能掩盖其光芒。
“阿宁,你不知,人是会疯的,这些年我也免不了心生怨怼,不是对他人,而是怨我自己。”
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贺攸宁听来却心如刀绞。
命运无常,他却将所有错揽在自己身上。
“父皇死后,你为何要将林水铭送到皇上身边?”
“若我说,我想要这皇位,阿宁会信吗?”大皇子转头看她,摸着她面前的茶盏已凉,又为她沏满,递给她暖手。
贺攸宁接过茶盏,低头不语。
大皇兄想要这皇位吗?大约是想的,毕竟出事之前,皇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若没有变故,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应该是他。
或许也是不想的,他这般骄傲的人,不屑于用这样的方式去抢。
贺攸宁摇了摇头,“不会,皇兄若真的想要这皇位,便不会用香料为皇上调养身子。”
大皇子却笑,“不过是替我母妃积德罢了,皇上如今的身子骨,我母妃也有一份功劳。”
贺攸宁了然,怕是阮贵妃在小皇帝生母面前说了什么,这才让其有了喝催产药的念头。
“都是可怜人,不过是同病相怜,那日一时突发奇想,想着要做份善事,却不想弄巧成拙,也罢,他若不喜欢便将林水铭撤走便是。”
“只皇兄要求你一件事。”
贺攸宁抬头看他,借着烛光依稀能瞧见幽深的双眼,似一湖沉寂的湖水。
“舒嫔的事是我母妃指使,林水铭不过是个办事的,虽然可恶,但还请你念在我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
贺攸宁有些恍惚,幼时她总爱发脾气,大皇子不会哄人,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说得最多的便是,求求我们阿宁别生气啦。
可那是玩笑话,如此郑重其事地求她还是第一遭。
是以,贺攸宁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
看见贺攸宁点头,大皇子露出了自二人见面以来最真情实感的笑意。
仅仅为了一个林水铭,贺攸宁忽然记起景成帝变革时,他在世家春日宴上说的话。
“两年之后的春日,普通百姓皆会识字,世间众人皆可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不为陈规所累,不为世俗所困,他们会记得今日在座诸位所做的努力,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惠泽四方。”
如今已是多年后的寒冬,当日的话已成空,但大皇子的心中始终记得。
酒杯中的酒已饮尽,殿中烛火微暗,贺攸宁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想问他究竟是何缘由,让他对景成帝痛下杀手。想问问他是否怪过自己,想问问他,这些年装疯卖傻心中苦楚几何。
一面是质问,一面是安慰,心中所想太多,如今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她无法装作不知,又无法站在制高点定他的罪,知道真相比瞒在鼓里更难熬。
来这一遭,却只能落荒而逃。
“夜深了,皇兄早些休息,宫中还有些事,我便不陪皇兄饮酒了。”
贺攸宁声音暗哑,一腔话语到嘴边却成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话。
年柯守在门外,就等贺攸宁一声令下,将大皇子擒住。
宫门打开,两旁的亲军只见贺攸宁神色如常,缓缓走出。
“走吧,本宫已问过了,事情与大皇子无关,此事到此为止。”
年柯心下还有些疑惑,见贺攸宁神色坚决,只当是自己多心。
也罢,如今景成帝入土为安,号令他们的令牌在新帝手中,公主又为他们寻了新的出路,他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该听如今主子的话。
回宫的路上,贺攸宁一直未说话,沉默似乎是回宫后她的常态,言不由衷也是常事
“公主准备如何处置林水铭?”
“他也是身不由己。”阮贵妃能独占景成帝宠爱这么多年,不仅仅有着阮家的缘故,更是因着自己在后宫中动作不断。
景成帝子嗣不丰,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阮贵妃暗中下手,但景成帝明明知晓却作壁上观,好似害的不是自己的孩子。
舒嫔死于景成帝的袖手旁观,死在阮贵妃的阴谋中。
阮贵妃借着大皇子对林水铭的恩情,要林水铭为她办事,害的舒嫔一尸两命,这样的做法实在让人作呕。
归根结底,林水铭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没有反抗之力只能被人利用。
他不无辜,但也不是罪魁祸首。
其实她与林水铭又有何区别呢?同样是棋子,不过作用不同罢了。
“林水铭在皇上身边伺候时也还算尽心,功过相抵了,想个办法让舒家相信林水铭畏罪自杀,待风声过去,送他出宫与家人团聚吧。”
淡竹颔首,从袖中拿出一密信。
“江宁那边传来消息,信口有朱砂,怕是有大事。”
信口涂抹朱砂,这是她定下的规矩,代表此信事关重大,情况危急。
第19章
江宁,在卿家的地盘上,又是急信,恐怕与卿家脱不了干系。
事实果真如此,江宁受灾,灾民众多,若是再拖下去,恐酿成大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今年夏季格外炎热,南方干旱,粮食收成比以往少了很多,农民果腹尚且困难,可征收的赋税却没变少。
世家一向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交给朝廷的赋税不会少,但世家中饱私囊的也不会少。
如此一来,可怜的只有百姓。
冬日来得又格外早,今年冬天冻死的人恐不在少数。江宁已算富庶,若江宁乱了,其他地方又该是何等景象。
一细想,贺攸宁便觉头皮发麻,下意识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贺家江山如今已经不起任何波澜。
贺攸宁想了一圈,在朝中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委以重任之人。
如今的朝廷,没了阮崔两家的制衡,邓家如今大不如从前,卿家独大的局面已是板上钉钉。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愿意得罪卿家,即便是有人前去怕也是查不出什么。
淡竹扶着渝平的手臂,耳语道:“奴婢瞧着刘大人是个正直的。”
贺攸宁明白淡竹的意思,刘毓是小皇帝的老师,明面上是朝廷中与小皇帝利益最相近之人。
刘毓自然是不能随意出京,但刘家的子弟中也是有能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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