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宜想起来了,前世就有这一出,中间颇经过了几回拉锯,最后,睿哥儿病愈了,而姜姨娘也借着这个把柄把内宅权力夺到了手里,可谓双赢。
她才想到,是因为她忘了她现在活着,这出先绕到她跟前来了。
“你的意思是?”兰宜明知故问。
杨文煦迟疑了下,按照他的想法,将睿哥儿抱到正房养育,兰宜接过内馈,如同那些有规矩的大族行事,才是杨家应有的气象。
却没想到第一条就碰了壁,毕竟七八年夫妻,他有了预感,第二条也不会顺利——但他还是说了下去:“母亲去世,内宅当由长媳打理,你若不能支撑,一些小事可让姜氏协理。”
兰宜已经料到,顺口接道:“我身子不好,还需静养,你让姜氏管去罢。”
这不是杨文煦想要的答案。
他沉默片刻,坚持道:“我让周姨奶奶来与你交账,你精力不足,就吩咐姜氏去看。”
兰宜想了想,不置可否。
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和他啰嗦争执上,但要她痛快答应,她也不愿意。
杨文煦将之视为了默认,转身出去了。
兰宜终于获得了清静——只有半日,下午,她午睡刚醒,周姨奶奶就与姜姨娘一道来了,周姨奶奶带着账本与勉强的笑:“……大奶奶,老爷让我来与大奶奶交账。”
杨文煦亲自出面的效果到底不一样。
这也正常,杨老爷的大宅美妾都打做了官的儿子身上来,嘴上再能胡搅蛮缠,不敢真得罪违逆了他。
“我知道,大爷发过话了,你跟姜氏理去罢。”兰宜轻飘飘道。
话音落,两代姨娘的眼睛都亮了亮。
在姜姨娘而言,兰宜完全放权,她自然接手得舒服;而对周姨奶奶来说,跟姜姨娘打擂台,总比跟兰宜这个长房长媳来得好,她腰杆都能直两分。
两个人对视一眼,在当下都得到了满足,姜姨娘道:“奶奶保重身体,大爷和奶奶交待的事,我一定做好。”
行礼后和周姨奶奶出去了。
翠翠不快地上前:“看她的得意样儿,奶奶白便宜了她。”
兰宜笑了笑,什么得意,又什么便宜。
“是个傻子罢了。”
耗空精血替人生了三个孩子,又兢兢业业为他照管多年内宅,最后新人进门,连个偏院都没捞到,一脚被踢回千里外的老家。
傻得透顶。
翠翠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听不懂。
兰宜没有解释,她也无法解释,好在翠翠的注意力不多久就转走了,为了账目及一些家中琐事,周姨奶奶与姜姨娘龃龉不断,她热闹看个没完,每天都兴高采烈的,也不觉得兰宜不接手家务是多吃亏的事了。
一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真不长,悠悠地过去了三分之一。
兰宜有点坐不住了,一直空想不是个事,可她不敢草率动手,一旦惊动杨文煦,让他生出疑心,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正心烦意乱间,纪大嫂再次来访。
“大妹,我替你打听过了,”纪大嫂刚落座,就兴冲冲地道,“沂王还在仰天观里呢!”
陆兰宜:“……”
她几时叫她打听去的,又怎么成了替她打听的了?
纪大嫂自顾自道:“六天后是紫薇大帝和碧霞元君两位神仙的寿诞日,仰天观要大做道场,我和你大哥连着去上了好几日头香,才从道士的嘴里掏出来,说——”她往前凑了凑,五分神秘五分邀功地,“沂王爷会一直留到做道场的时候,妹夫要去拜见他,这阵子最好,道观的门槛总比王府好进。”
“……”兰宜忍不住道,“之前大爷不是告诉你了,杨家和沂王府没有交情。”
“交情这回事,不来往当然没有,来往两次就有了嘛。”纪大嫂不以为然又很有道理地道,“仰天观的头香可不便宜,大妹,你劝一劝妹夫,就算看在三百两的份上,别浪费了机会。”
兰宜吃了一惊——三百两?
她明白过来,问道:“是爹的主意?”
兄长不当家,没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开路,只会是陆老爷。
纪大嫂承认了:“大妹,你不知道攀上沂王府的好处,那就是青州的土皇帝,人家手指缝里漏点,也够咱们发达了。我知道妹夫是读书人,清高,但沂王名声一向不坏,不是那些胡作非为的贵人,妹夫去来往来往,也不算辱没呀。”
兰宜沉吟。
纪大嫂再接再厉:“大妹,你要是牵成了这个线,不但我和你大哥从此翻了身,就是你,爹也不会再计较你不给婆婆送丧、让咱家失了颜面的事了,肯定亲自来看望你,你说好不好?”
兰宜倏然抬眼,眼光沁凉。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好啊。”
本在犹豫要不要利用这次机会成事,父兄如此,就了断了她的顾虑,极好。
“先不必告诉大爷,我与你去看一看情况,回来我好与大爷说。”
纪大嫂大喜:“这就对了,大妹,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娘家人的!”
第8章
“奶奶,你要去观里祈福,怎么能不带上我呢。”翠翠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抱怨,“把铃子留下来看家就是了,奶奶去那么远,没人服侍怎么行。”
“不远,就在城郊。大嫂和我一起去,有人照应。铃子太小了,外面还没消停,若有个什么,她看不住。”
兰宜答话时,铃子正缩在一旁吃果子,嘴巴塞得鼓鼓的,听见忙傻笑了声。
她面前有好几个盘碟,都是周姨奶奶和姜姨娘轮番使人送来的。兰宜脾胃还弱,不敢多食,就便宜了铃子这个小丫头。
翠翠看过来一眼,撇嘴:“都没安好心,奶奶不搭理她们是对的。”
杨文煦在之前以强硬手段逼得杨老爷退了步,但实行起来,周姨奶奶自有一番水磨对策,说是交账,拖拉了十来天还没交完,一时某处需要重算,一时身子不爽,一时下人又出个什么岔子——杨文煦不能对有孕的庶母威逼过甚,姜姨娘便只好陪着磨蹭,两边又争着往兰宜处使劲,一个想她闭门靠边别插手,一个要扛她的旗号加分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种乱象之下,正房确实得看好了,翠翠想了想,只得放弃道:“那让铃子陪奶奶去,她在家里也是傻吃傻玩。”
铃子抽空点头,表示愿意。
“要爬山呢,她那小胳膊腿,哪里爬得上去。得额外多雇轿子,上去了,也指望不上她什么。不如别折腾了。”
兰宜嗓音低柔,再度驳回。
翠翠停了动作:“那奶奶就一个人?我不放心。”
“没事,我和大嫂早上去,下午就回来了。”
兰宜坐在灯下,昏黄灯光勾照出她的脸庞轮廓,与在京城比,她的脸色明亮了一些,但仍然清瘦,透着脆弱的同时,又矛盾地显出两分锐利来。
翠翠迟疑了:“奶奶看上去是精神了不少——真的一天就回来了?”
兰宜肯定点头。
“那,好罢。”
**
隔天是四月十三,离仰天观道场还有五日,是兰宜和纪大嫂约好了出行的日子。
其实杨文煦本可以陪着一道去,他倒也不是不愿意,但兰宜在姜姨娘来送果盘时提前漏了口风,于是,睿哥儿的水土不服之症就又“复发”起来了,兰宜为自己的身体祈福固然重要,但求仙拜佛之事终究有些虚无缥缈,幼子的康健却迫在眼前,小有波折之后,兰宜就独自出门了。
碰面时,纪大嫂颇为失望,她以为说不定可以赚到杨文煦一起去的:“妹夫真是,他又不是大夫,留在家里有什么用。”心气不顺之下又挑剔,“怎么连个丫头也舍不得叫你带。”
兰宜半合着眼,并不应答解释。
纪大嫂不敢说得狠了,一时只好自己住了嘴。
她们出门早,太阳升起时,轿子颠簸着已到了城门口,出城再行了七八里地,就到了仰天山的山脚下。
仰天观坐落在半山腰上,从山下望去,依稀见得浓绿林木里掩映着的宏伟建筑。
这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升起了,初夏的阳光洒满山野,青帷小轿沿着辟出来的一条石阶颤巍巍地往上行,一路散心游玩的,上山进香的,摆摊卖香烛茶水的,都不少,织出熙攘画卷。
“仰天观是青州最出名最灵验的道观了,”山路行得慢,纪大嫂闷在轿子里无聊,把轿帘掀开,又开始说起话来,“等进了观,大妹你不如顺道去碧霞娘娘座下求道生子的灵符,你要是有了,那才是杨家的嫡子长孙,凭那姓姜的贱人再生十个八个,都得往后站。”
兰宜道:“不用了。”
她声音隔着轿帘传出去,又轻又冷。
其实不用纪大嫂来给她介绍仰天观的种种,她是本地人,还未随杨文煦进京时,来过观里,上过香,并且,还喝过那所谓生子“灵符”的符水——味道之古怪稀奇,以她两世为人,事隔这么多年,都未全然忘怀。
纪大嫂又碰了个钉子,很是不悦,待要回嘴,忽然一拍大腿,她想起来了,这事在她的记忆里没那么久,当初正也是她陪着兰宜来的,兰宜吐得差点下不去山,好容易回去了,到家又病了一场,纪大嫂听说了去探望,吃了还在世的杨太太好一番排揎,话里话外说兰宜不中用,病秧子美人,动不动卧床,卧又卧不出个蛋来——那时候杨文煦刚中了举,杨太太扬眉吐气,把因把姜茹塞给儿子作妾而受的一些亲家闲气变本加厉地还了回去,而陆家无力抗衡,只能出逼兰宜喝符水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昏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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