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宫人上前道:“太子妃娘娘明鉴,小爷们在宫里向来谨守规矩,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小王爷的错。
太子妃皱眉看了小王爷一眼,确实也是他先动的手。
张太监此时走了过来,站在殿门边问道:“皇上着老奴来问问,这里怎么了——”
他哑然,因已看见皇孙们的情况。
“是他先动手打我!”皇次孙用力指向小王爷。
张太监微微躬身,看向殿内的两个大人,太子妃和兰宜。
太子妃肃然点头。
皇次孙露出胜利眼神。
小王爷眼睛瞪得大大的,倔强抿唇。
张太监下意识看向皇次孙——他青了一只眼眶,因疼痛还有点龇牙咧嘴,本来模样扭曲去了三四分。
张太监心里松了口气。
如有可能,他极想现在就把侄儿拎到面前来痛揍一顿——说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害得他也魔怔了似的。
为掩饰也为谨慎,张太监又看向兰宜:“沂王妃娘娘您说——?”
兰宜道:“是他们出言不逊在先,以多欺少在后。”
小王爷怔了一下,忍不住仰头看她,只不等旁人发现,他又飞快别过脸去。
张太监见多识广,料着“以多欺少”这一条必是真的——两边的人数在这摆着呢,想假也假不了。
他笑呵呵地去看皇次孙,皇次孙渐渐有点撑不住,低下头去。
张太监便知道前一点也是真的,他不多说什么,行了礼,转身回去正殿。
皇孙们都忐忑起来,太子妃的脸色也不好看,大节前出了这档事,虽说是小孩子闹口角,到底里头关系微妙,也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
这下连皇孙们也不说话了,殿里安静得针落可闻,但等了一刻,听得那边有宫人急促的脚步声来往,却迟迟没等到皇帝叫他们过去教训。
太子妃的宫人出去了一趟,回来轻声禀报:“似乎有加急奏报送进来……”
皇孙们纷纷松了口气。
他们更熟谙宫里的生存之道,既有国事,那大人多半就顾不上他们了,可以逃过一次惩罚。
三人重新说起小话来,这次他们不带小王爷,小王爷也不肯再跟他们掺和了。
干坐的时光十分漫长,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茶水都换过了几道,沂王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殿外。
他终于结束觐见,来接兰宜和小王爷回府。
一路上,他的脸色一直凝重,对小王爷额上的抓痕未有只字过问。
兰宜有点奇怪,因为他之前也看见了太子家的两个皇孙,皇次孙的伤势尤其显眼,便是他有心结,也该问一声事情经过才对。
“来的加急奏报很要紧吗?”兰宜问他,她只能想到这个缘故。
沂王缓缓点头:“京畿有流民作乱,投靠者众多,一个月内达万余人,举了反旗。”
兰宜震惊地看向他。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所知道的那次民变,如果是的话,提前了?
怪不得皇帝不再理会皇孙们了,与皇孙们那点小打小闹比,这才是动摇社稷的大事。
想及刚才所见宫内的金碧辉映,再想到落霞庄时所见周围普通百姓的苦处,她忽然觉得,也不是那么意外了。
第71章
兰宜从沂王口中得知, 这次民变起于京畿地区的霸州。
一听这个地点,她就知道是前世那次没错了。
她的心情沉重起来, 这与之前的昌平乱民包围太子不同, 那次所谓的“乱民”其实仍是百姓,因连日的气愤而临时起意,整体混乱无序, 胆气也不足, 先为沂王软硬兼施地震慑住,之后因沂王遇刺,更吓得一哄而散,不攻自破了。
但据她见杨文煦案上公文,霸州是啸聚山林的匪盗与失地的流民连成一气,酝酿多时, 慢慢壮大, 有首领,有军师, 是真真正正的造反,当地官府派兵镇压,没镇压下去, 反而让这股愤怒的火焰点燃周边多地, 不停有新的匪首冒出来, 登高一呼,便能聚起上千乱民,甚至一度蔓延至她的家乡青州。
直到她重生前, 这股乱潮已持续三年之久, 成为朝廷的肘腋之患。
兰宜对小王爷治下百姓日子不怎么好的感想, 就是由此而来。
不过, 她现在见得多了,广了,开始觉得,那也许不全是新朝的责任。
风起于青萍之末,祸患的种子,早在这时就生根发芽了。
从昌平皇庄可管中窥豹,皇家占地如此肆意,底下的官员们又如何会收敛,上行下效,京畿又多达官贵人,百姓更加饱受盘剥,乱起此处实是情理之中。皇城盛世之外,是无尽无声的小民哀嚎。
“昌平的事,后来如何处理了?”她想起来问沂王。
距那时有两个月了,钦差办案的结果应该出来了,只是她被小王爷的问题牵住心绪,无暇他顾。
她这一问,沂王脸绷得更紧:“五个庄头砍了三个,余下两个发去做了苦役。”
兰宜点头,这惩处不算轻了,她从沂王的脸色觉出不对,想了想,又问:“还有呢?”
“没了!”沂王冷笑。
他不便插手政事,也是刚才在宫里才知道的,作恶的庄头是都不在了,之后如太子庄田一般,派去了新的庄头,可那些多占的地,一分都没退。
兰宜默然。
她不知该说什么,说也无用,连沂王都无可奈何,他一日是藩王,一日就只能眼睁睁看这一切发生,再多的不满,再多的抱负,都只能忍在心间。
“朝廷要派兵镇压吗?”
沂王冷脸点头:“年根底下,当地官府怕引父皇震怒,原还打算拖延瞒报,结果暴民在本县县衙杀官放火后,又攻入邻县,邻县县令生了畏惧,弃官署出逃,匪首轻易将邻县也占据下来,事闹大了,掩不住了。”
那奏报送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上万暴民的规模不是一两天能聚起来的,他们在当地久已与官府对抗,跟官府的仇怨越结越大,终至朝廷连失两县,引发四方震动。
兰宜心里明白,这恐怕不是结束,而只是个开始。
但与她的想法不同,宫里在经过起初的惊乱之后,又恢复了歌舞升平,除夕家宴,皇帝与后妃举宴,又召子孙们团聚,正旦大朝会,一样样按部就班地下来,什么也没有取消耽误。
只是一些闹事的小老百姓而已,人数再多,不过乌合之众,朝廷大军一至,必然土崩瓦解,再形不成气候。
从宫宴上回来的兰宜心道,前世杨文煦起初也是这样想的,后来,直到她重生前,他续娶户部尚书家的幼女,一部分原因就是户部声称国库连年剿匪剿得没有钱了,拿不出军费来。
——之后国库有没有因此变得有钱,兰宜就不知道了。
这一世的开端一样,新年过后,朝廷大军开拔,奔赴霸州,连打数仗后,匪军不能匹敌,好几个小首领受伤,匪首的家人都被抓到枭首示众,匪首逃入山林,再不敢露面。
皇帝龙颜大悦,过年时败掉的好心情都回来了,太子也很高兴,因为沂王这时因为言辞失当,终于惹恼了皇帝一回。
沂王向皇帝进言,□□根本未除,匪首未捕,不应掉以轻心,只怕匪乱卷土重来。
“老五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太子私下向身边人嘲笑,“明明暴民都镇压下去了,他还说这种话,父皇怎么会爱听。”
皇帝确实很不爱听,于是,沂王终于要返回青州了。
因京畿生乱,路途不安全,沂王府的行程在年后又耽搁了一阵,直到眼下已二月中旬,冰雪也化了,民乱也平了,皇帝的天伦之乐也享用得够了,再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车队出城,在通州扬帆起航。
主舱里静悄悄的。
沂王心情不好,上下谁都知道,连日来连窦太监等闲都不敢往他跟前去,小王爷也不敢闹腾,老老实实地窝着。
唯一还如常跟他说话的只有兰宜。
“吃饭了。”她叫他。
“你倒是会省事,对本王连个称呼也没了。”沂王嘲了一句,仍坐在窗边,没有动弹。
兰宜改口:“王爷,吃饭了。”
沂王拒绝:“不吃,本王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兰宜无语,那挑她刺做什么。
她也懒得再劝,就自己坐下吃了,沂王看她用完后,招手叫她过去。
兰宜走去,她饭后要静一静消食,便到窗边陪着他望了一阵风景。
河水滔滔,流淌不息。
“你觉得本王错了吗?”良久后,他缓缓问。
兰宜摇头。
她太过干脆,沂王失笑:“你怎么就敢肯定——本王自己都不敢。”
他不应该在朝廷欢庆时去泼皇帝的冷水,他比谁都清楚他应该忍耐,直忍到得偿所愿的那一刻,但他终究没有做到。
民乱平定,满朝弹冠相庆,竟没有一个人看到潜在的危险,没有一个人肯出来说一句明白话,这个朝廷就这样糊涂下去,这样烂下去!
世无千秋朝代,无不易恒法,有那么多例子在前,满朝饱读经史的文官大儒,竟仍蹈其覆辙。
“你就是对的,王爷。”兰宜这一句说得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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