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宜不知他在想什么,站了半刻左右,听着河水的流动声,渐渐放松下来,然后——
“阿嚏!”
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以后,兰宜就觉得头脑有些发晕,不由扶住额头。
沂王觉出不对,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一看,脸色晕红,眼神迷蒙。
兰宜神智清楚,但脑子着实变得迟缓,脚下也打晃,努力想站稳,还是倒进身后结实的胸膛里。
她下意识还想去推,但忽然间整个人腾空而起,她惊呼一声,不由闭了闭眼,只觉得更晕了。
没等她提出更多抗议,身子已挨着了柔软的床铺,宽大带着热意的手掌从她腰后抽出,跟着往她额头上摸了摸。
兰宜知道自己状况,忍着晕扭头想躲:“我吹多了风……”
初秋刚至,暑意还未完全消退,可河上的风,比陆上的总要寒一点,她连着吹了两三日,就着凉了。
那只手从她额上移开,顺着往下似乎抚过了她的脸,又似乎没有,兰宜只听见沂王低沉地嘲了一句:“风吹就倒。”
第36章
兰宜病了。
病得不重, 却也不轻,两三日没下来床。
因为头晕。
她本来没有晕船的毛病, 但微感风寒以后, 因发热而头重脚轻,悠荡的河水、晃动的船舱加剧了这一症状,让她连坐着都觉目眩欲呕, 只能靠在引枕上半躺着。
船队因此在河间府停了一日。
翠翠本来很埋怨, 见这样就说不出什么了,私下和兰宜嘀咕:“看不出来王爷面相凶,倒肯体恤的,那时我们从京里回来,夫人病得重多了,一刻也没有停过。”
虽说是为了奔丧, 死者为大, 但死者毕竟已矣,而如今船队进京贺的是圣寿, 至尊君亲,要紧程度犹有过之,却能停上整整一日, 这情分深浅和用心轻重, 叫人有种难以言说的感慨。
兰宜晕得恹恹地:“嗯。”
她一点都不感激沂王, 要不是为了躲他,她不用吹风,也不会生病。
“药应该快好了, 我去看一下。”翠翠说着, 站了起来。
孟医正也跟在船上随行, 药就是在他那里煎着的。
兰宜听见翠翠出去的脚步声, 闭上眼睛,过一会又有脚步声进来,她懒怠睁开,觉得有汤匙轻轻碰到嘴唇,就启唇,尝到苦味,她更不想睁眼了,含着汤匙将那勺药吃了。
喂药的手似乎顿了顿,才收回去,又送了一勺药过来。
兰宜虽不喜这味道,到底常年吃药,也习惯了,没什么抗拒地继续吃着,倒是给她喂药的那只手不知为什么有点笨,一时慢了,一时往里送时磕到她牙齿,半勺药晃荡出来,洒到她下巴上。
兰宜以为是翠翠陪她累了,她当然不会怪罪或者生气,便睁开眼来道:“我自己来吧,你去歇——”
她瞳仁惊得一颤,因为看见的不是翠翠,而是沂王。
沂王一手端着药碗,正低头,从床边找到了她的帕子,在她惊愕的眼神中镇定自若地往她下巴处擦了擦。
感受到与丫头轻柔力道截然不同的兰宜:“……”
换作平常时候,她早发觉了,翠翠的脚步声她听得出来,但偏偏病中,她忍住头晕就不容易了,实在无法再分神。
沂王丢开帕子,继续喂药。
兰宜想躲,此景此景面对这张俊美面孔,她只有惊,完全没预料到会是他,他跟这种照顾服侍人的事根本不匹配,从他的生疏动作也可知道他多半从未做过。
“本王喂药委屈了你?”沂王端着碗,不悦发问。
“……”兰宜真是没想到病中还要与他斗口,她有气无力,“是怕委屈了王爷。”
“那你就快点吃了。”
沂王发号施令。
药汁怼到唇边,兰宜没法再与他争执,只得启唇接了。
一碗药用完,她出了一身汗。
沂王没多纠缠,只是站起来,道:“你要是还不好,下一次还是本王来给你喂药。”
说完端着空碗走了。
兰宜气得瞪了舱顶半晌,然后不知道是药起了效,还是她着实被沂王恐吓住了,出汗以后,她身上竟然就渐渐地轻巧起来,到晚间沐浴时,她已经行动如常了,且觉出饿来,配着杏仁茶额外又吃了半盘点心。
侍女们都很高兴,见素特地去隔壁禀告了沂王。
沂王已快入睡,只着素色中衣,走过来看了看。
兰宜衣着也不算整齐——她刚沐浴过,不过好在她才染过风寒,额外披了件袍子,只是头发没梳,全放了下来。
在沂王府调养至今,她身子骨比之常人仍然虚弱,但孟医正和善时药疗食补双方面的功夫也不是白下的,如同枯树逢春雨,重发了绿意,她身体内部的沉疴也在一点点拔除,干燥的发丝不知不觉中养出了光泽,乌润顺滑地披散下来。
兰宜没想到他晚上还会过来,无奈地要起身行礼,沂王抬手免了,目光从她身上滑过,再看了看她面前的海棠盘,道:“少吃点,别积了食。”
她又不是三岁孩子。
兰宜腹诽,嘴上不能反驳什么,忍住不自在道:“知道了。”
这样的对话听上去没有什么,很家常……但就是太家常了。好像她和沂王相识相知多年一样,她都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能拉得这么近。
只能说,上京贺寿这件事就不该发生。
脱离了预定天道,一切都变得未知而麻烦。
隔日一早,船队再度出发。
兰宜不知道的是,此时还有一条船正停在青州码头外,预备启程。
“爹,你老脚下慢些,小心摔了。”
“你动作快点,少婆婆妈妈的。”
被扶着往船板上走的老人训斥,他年纪已在五十开外,额上皱纹很深,精神很健旺,眼神炯炯,透着精明。
扶住他的汉子面相老实巴交,诺诺道:“爹,你说咱们也没打个招呼,就这么追过去,大妹能见吗?不如还是在家里等——”
“你这个废物!”老人大怒,一拐杖反手敲他腿上——从老人的身手来说,一点也看不出来需要拄什么拐,老人说话的声音更是中气十足,“不见你不会和你媳妇跪在外面求见?你是亲大哥,兰丫头的心又不是铁石做的,还能不见?”
“哪有大哥给妹子下跪的。”汉子小声道。
老人重重哼了一声:“你要是有出息,老子给你下跪都行!”
汉子不敢吭声了,老人余怒未消,一边往里走一边教训他:“老子一大把年纪,腿脚不灵光不便动弹,你年轻轻的,又闲着,就不知道勤回来几趟,多打探消息,要是早知道兰丫头成了沂王府的夫人,我们不是早回来了?也不用这会子追上去。”
原来这对父子正是陆老爷和陆家大哥陆海平,陆老爷当日闻得风声不妙,声称出门访友,实际直接带领全家逃到了隔壁济南府,他在济南城郊乡下买了个小庄子,这些日子就一直住在庄子上。
起初他也时时派下人出去打听着,越打听越吓人,青州民间传得没谱,他连兰宜死活都不能确定,只知道杨家,沂王府他一个也惹不起,便死了心,只想保住现有的家业要紧,更加不敢冒头。
直缩到如今,青州那边圣旨都下了,局势终于趋向明朗,陆老爷闻听喜讯,眼里精光四射,带上全家恨不得插翅往回飞。
到底飞晚了一步,兰宜跟随沂王进京了。
这不要紧呀,追就是!
皇上老爷做寿可是大场面,说不定里面还能逮着发财的机会!
至于换了个女婿这种小事,陆老爷心里在别扭了一阵——没超出一盏茶的时间以后,就坦然接受了。
这个女儿生下来他就晓得有本事,不然怎么嫁给杨文煦以后,杨文煦就从一个小小秀才接连高中,一路考进了翰林院呢?都是他女儿旺的呀。
是杨文煦自己不惜福,偏宠那个夭矫的小妾,亏待他的好女儿,把福分都作没了,活该他一家倒大霉。
“公爹,里面都安置好了,你老快进去坐吧。”纪大嫂赔着笑从船舱里出来,“你老放心,等见着了大妹,我肯定多说好话,凭大妹怎么埋怨,我也不恼,只要大妹消气,就是打我两巴掌,我也受着。”
陆老爷才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就对了。我想兰丫头也不会那样无礼。”
**
沂王府的船队平稳地在水上行着,一路快接近了通州。
到通州以后,基本就算是进了京城地界,水路在此结束,从这里起,只能走陆路了。
沂王府所携车马行李众多,需要从船上一一卸下来,队伍因此在通州停留了一日。
这时刚是七月二十五日,觐见时间还很充裕。
兰宜系上斗篷,带好帷帽,在侍女的搀扶护持下从船上下来后,转身看了一眼。
他们出发的青州码头就是个大码头,南来北往不少货船,但与通州这里仍不能比,通州号称天下第一码头,顺运河而上的官船民舟不计其数,而沂王府的船队在这些船只的衬托之下,愈显得鹤立鸡群般的出众,雄伟华贵之势令人望之生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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