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和翠微赶到了坟场不远处的一座荒败破庙,丁良才正等在那里。他脸色发白,双眼无神。
直到听见来人,他立刻站起身迎上去,质问:“她……她已经死了吗?”
寒酥坐在马车上没有下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你父母在九环街,你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你去见他们。”
丁良才死死盯着寒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眼中有恨意流露。
寒酥平静道:“不要起歹心,你若杀了我。再也见不到你的父母。丁良才,你已经哄她写了遗书,又在她的茶水里下了无骨散。你已经做了选择了。”
丁良才凶恶的眼神一瞬间灰败。是的,他已经做了选择。四夫人永远不可能是他心中的第一位。
他走出破庙,朝九环街的方向走。
寒酥从马车上跳下来,手里握着一张弓。她对着丁良才的背影慢慢举起弓。
她不能留丁良才的性命,这是后患。
可是她举着长弓的手在发抖。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痛下杀手。丁良才到底不是元凶,只是帮凶。她对他没有那么强烈的恨。他突然变成鲜活的一条生命。她下不去手。
寒酥握着长弓的手越来越抖。
就在丁良才的身影越来越远,将要看不见时,一双温暖又有力的手握住了寒酥的手。
封岌微眯了眼,再握着寒酥的手略调整了角度。搭弦的长箭刺破了夜风,朝着丁良才的后心准刺而入。
后力让寒酥的手跟着一颤。她眼睁睁看着远处的丁良才倒地,才慢慢转过脸看向封岌。
封岌仍望着远处倒地的丁良才,心里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这也算他与寒酥一起杀了个人,一起做了一件事情。
这个想法竟是让他在心里生出一点愉悦之感。
他问:“想好怎么处理丁良才的尸体了?”
“他的尸体不重要。一个和主子偷情的侍卫,封家和苏家都盼着他死。”寒酥道。
封岌转过脸看向寒酥。她的脸上脏兮兮的,应当是活埋四夫人时弄脏的。封岌的视线落在寒酥的额头。她大概以为那是脏土,可封岌却瞧出来那似乎是腐肉尸水。
封岌犹豫了,要不要告诉她?
算了。封岌伸手在寒酥的腰间摸了摸,扯出她的帕子,给她擦脸上的脏东西。
寒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了行动方便没有戴帷帽,她有些慌忙地将脸偏到右边,尽量去藏自己脸上的疤痕。
封岌的动作微顿,抬眼看一看她。
他选择不提她脸上的疤痕,而是问:“今晚不回赫延王府了?”
寒酥知道瞒不了他什么,如实说:“与姨母说过来为父亲立衣冠冢,今晚来不及回去。”
“你带的侍卫呢?”
“灌醉了。”寒酥道。
大过年的,她借住在赫延王府想办白事要避讳些。选在了晚上,三夫人自然派了侍卫跟随。她不愿意姨母知道她所为?蒊,只好将那些侍卫灌醉。侍卫知道自己失职,倘若被三夫人知道必然要被责罚,所以寒酥不说,他们也不敢提。
“走吧。”封岌道。
“我要先把丁良才的尸体搬走。”
封岌本来想说这样的小事可以交给他,再看寒酥一眼,改了主意。他点点头,陪着寒酥将丁良才的尸体抬到坟山背面的半山腰之地。乌鸦与兀鹫等着品尝。
寒酥有一点发冷,不肯多待,脚步有些匆忙地离去。
回到马车旁,寒酥登上马车,封岌也跟上来。
寒酥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翠微赶车往住的客栈去。
郊外的路不是很好走,有些颠簸。马车里,寒酥被颠得想吐。又不仅仅是因为颠簸才想吐。
封岌将寒酥拉过来,让她额头抵在他肩头,然后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脊安慰。
两刻钟后,寒酥想吐的感觉才稍好一些。
“跟沅娘和青古书斋借了多少钱?”
寒酥脸色仍惨白,声音也虚弱:“我还得起。”
封岌低笑了一声,他拉过寒酥的手,在她的指尖上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问:“下次借钱,能不能先考虑我?”
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个人,在感情天平上的两端悄然发生了变化。
第45章
寒酥望过来,看见自己沾了泥土的手。她将手收回来背到身后,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将脸偏到一侧,半垂着眼睛。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就那么蔫蔫地靠着一侧车壁。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有细微的起伏。
封岌仿佛想到了年少时第一次杀人的自己。他很理解寒酥现在的心情,没有再开口。
马车在客栈门前停下。寒酥强打起精神下了车。
“等等。”封岌单手扯开大氅,直接裹在了寒酥的身上,又给她仔细系好带子,让她整个身子被他的大氅罩个严严实实,才让她往客栈里走。
寒酥不明所以,却没什么力气拒绝。
店小二趴在柜台上打哈欠,听见有人叩门半眯着眼睛去开门。寒酥临走前曾告知过要出去一趟,他正等着。外面的夜风一吹,让他的瞌睡顿时被吹散了些。
翠微询问提前吩咐准备的热水可都备好了。店小二点头:“一会儿送上去。”
看着三个人往楼上去,店小二小声抱怨一句这么晚才回来,目光不由落在封岌身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封岌的身影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实在太晚了,他来不及多想赶忙去叫醒另一个伙计,把烧好的热水送上去。
寒酥回到房间,屋内烧着炭火一片暖意。她在方桌旁坐下,听着店里伙计送水的脚步声。直到店里伙计都走了,她才有些回过神。她伸手去解封岌裹在她身上的大氅。
下一刻,她整个眉头都揪起来。
她这才明白临进门前,封岌为什么给了裹了大氅。她里面的衣裙好似在淤泥里打了个滚,脏极了。若是被店里伙计看见,恐要多想。
在灯光暖亮的屋内,将她身上的脏乱照得一清二楚。寒酥甚至闻到了一股臭味。
翠微也脸色微变,赶忙去包袱里取了衣裳:“幸好备着衣物。娘子快去泡个热水澡然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寒酥轻点头,皱着眉往净室去。
翠微跟进去,帮她将干净衣服送过去,又很快退出来。翠微望向封岌。封岌自进来,便立在窗口,瞭望着窗外的夜色。
翠微壮着胆子说话:“将军。奴婢要去楼下看看那些侍卫们,表姑娘这边还请将军帮忙照看一下……”
她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还敢对赫延王说这种话。
封岌从很遥远的思绪里回过神,道:“去罢。”
翠微提起的心这才回落,赶忙行了一礼,匆匆往楼下去。
过了一会儿,封岌才离开窗前。他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斟了一杯。
身后的净室里传来干呕的声音。
封岌并不意外,也没有敲门去打扰。他知道寒酥这个时候不愿意他进去见她狼狈的样子。
后来干呕的声音没了,转而变成压抑的低低哭声。
封岌皱着眉,将手中的凉茶灌进去,心中发闷。她需要一点单独的空间,可是这样一墙之隔听着她小声地哭,封岌有些无法忍受。
净室里,寒酥无力地靠坐在浴桶中,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尽量压着哭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尤其是一双手更是抖得厉害。
封岌第一次见她时,看见一个追杀她的人死在她面前,曾疑惑手无寸铁的她是怎么杀了那个人。其实不是她杀的,她不过是借着巧劲躲避时,让另一个追杀的人误杀了那个人。
今日,才是她真真正正第一次杀人。
黄土中四夫人睁大的眼睛,丁良才倒地的身影……
鬓间沾湿的碎发贴在脸颊,让她的脸颊烫起来。她的理智知道那是自己的碎发,可是心里总感觉有纸钱贴在她的脸上。他反复将碎发往耳后掖,掖了又掖,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掖发。
眼泪坠落水中的细微声响在她听来也变得巨大,一下子在她耳畔炸开般,让她整个人跟着哆嗦了一下。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前方,隐约看见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他们在朝她一步步靠近。
寒酥知道这是幻觉。她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可纵使闭上眼睛,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还是在她眼前晃。
她不想再在水里待着了,也不想再一个人待着了。她几乎是慌乱地从浴桶中逃出去,带起大量的水花。她去拿翠微放在桌子上的衣裳,第一次竟是没拿起来。她再次伸手,几乎是用力掐着衣裳才将它拿起来,颤着手穿衣。
衣裳才穿了一半,寒酥的视线突然落在褪下来堆在角落的脏衣服上。白色的裙摆上沾着那片发黄的黏糊糊污渍,那是什么?死人身上的东西吗?
寒酥撑在桌面上的手一抖,直接生硬地滑下去,没了支撑,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望着那堆衣服,大口喘着气。
“寒酥?”封岌叩门。
他没有听见回应,只听见寒酥一声快过一声的呼吸。封岌直接将门推开。
净室里不似外面那样明亮,灯光昏暗,水汽氤氲。寒酥小小的一点缩在角落跌坐在地,身子发抖,喘息快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