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与恩师、姨丈一起行礼拜见。
得了声“免礼”,寒酥规矩地直起身,垂首静立。
“听说这幅祝寿的山河图,是你们二人共同所绘。”开口的人不是圣上或太后,而是皇贵妃。
皇后被废,皇贵妃是今日后宫妃嫔里唯一出席之人。
“回皇贵妃的话,正是。”羿弘阔道。
“哦?”皇贵妃慵懒抬眼,“你们二人是何关系,为何要一起画一幅画?”
羿弘阔解释:“雪意是我的学生,这幅山河图工程量比较大,老朽年迈,有些体力不济,便找来学生一起完成。”
原本是因为交画之前的那段时间正好赶上羿弘阔长姐弥留之际,他无意作画,又想去陪伴,才将这幅画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寒酥。只是长姐前日去了,而今日是太后寿辰,提到白事要犯忌讳。羿弘阔不得不稍微改了下说辞。
“是吗?”这次开口的人却不是皇贵妃,而是四公主静萍。四公主静萍道:“这幅画看上去完全看不出两个人的手笔,很像一个人完成的。”
静萍公主轻蔑地扫过寒酥,再悠悠道:“老先生画技精湛,你这学生看上去却很年轻,若是二人合作画完,怎么会看不出两个人的痕迹?难不成……”
静萍公主没了尾音,不说了。
一旁的静鸣公主皱皱眉,看向静萍公主轻咳了一声,静萍公主瞥过来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雪意是我的关门弟子,自小于丹青一途颇有天分,老朽更是倾囊相授将毕生所学教于她,她师承于我,在作画技法上都很相似。因为要让整幅画和谐,我们师徒二人更是故意用了相同的技法,所以才瞧不出两个人的痕迹。”
“是吗?”静萍公主冷笑了一声,“可是我的丹青先生却笃定这幅画是出自一人之手。虽老先生画技精湛颇负盛名,可也不至于你和你这年纪轻轻的学生画出的东西,我宫中丹青大师看都看不懂吧?”
这话十分不客气,若继续反驳,似乎在说宫中的丹青大师什么都不懂。
羿弘阔皱眉,他当初只想着将这幅画完成好交上来,可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方面的刁难。他用更恭敬的语气回话:“回公主的话,这幅画确实是我们师徒二人所画,大多是我所画,收尾阶段由小徒来做。因不想担上找学生当替笔的骂名,遂署名了两个人。这……实在没有必要欺骗公主、欺骗太后。”
羿弘阔也想不明白静萍公主为什么会这么以为,这么做对他与寒酥有什么好处?
“没有必要吗?”静萍公主高高在上地睥着寒酥,“要是有人想出名,借着这个机会显显眼呢?宫里正要找女先生,这个时机实在是让人容易多想。”
寒酥听到这里,蹙眉的眉心皱得更紧。原来宫里正要找女先生,静萍公主以为她在想给太后的山河图上蹭了个名?
静萍公主朝寒酥抬了抬下巴,道:“你说!”
寒酥恭敬回话:“这幅山河图确实是师父主笔,民女在收尾阶段略添颜色。不敢欺瞒亦不敢蹭功。”
一直没说话的封三爷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他笑着说:“这幅画是我们赫延王府献给太后的寿礼。公主此番说辞岂不是说我们赫延王府欺君?”
静萍公主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朝着座位比她还高的赫延王望了一眼。
不少人都悄悄将目光移到了封岌身上。
静鸣公主有一点急,悄悄拽一拽姐姐的袖子。她知道姐姐是好意给她出气,她又有被姐姐撑腰的幸福感,又觉得这样不太好。
封岌面无表情,慢悠悠地转着指上的墨绿扳指。
封三爷直接向封岌开口:“二哥,我记得羿弘阔老先生的这幅画是在你院子里完成的。你应该很清楚这幅画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画成的。”
听封三爷此言,静鸣公主心里更急,静萍公主也愣了一下,隐约有闯祸的不好预感。
封岌缓慢转着扳指的动作微顿,他没什么表情,随口道:“不太清楚。”
封三爷被自己兄长噎住了,不由一愣。
寒酥这才自进了昌蕤园后第一次抬眼看向封岌。
静萍公主惊讶之后,嘴角重新飘上傲慢的笑容,美滋滋道:“赫延王是大忙人,怎么会盯着一幅画是谁画的?还是赫延王府送上来的画,必要被人观瞻,有人想借机蹭名气可太容易了。”
寒酥蹙眉将落在封岌身上的目光收回来,她端正地跪下,朗声道:“民女不敢欺瞒圣上与太后。”
羿弘阔亦跪地表态。
唯封三爷站在那里,朝着封岌的方向瞪眼。
世子晏景予笑着开口:“寒氏确实年轻,不像能绘出如此作品的年纪。不过人不可貌相,也不能凭年纪否决一个人。如果她当真是画神再世呢?想知道她是不是借着她师父的话蹭名气还不容易?让她再画一幅就是!”
圣上初时不明白这是闹的哪一出,皇贵妃附耳与他说了几句,他才恍然这是给静萍在给静鸣打不平。他对这些小事不甚在意,却对静萍对妹妹的真心爱护点了点头。
他道:“既如此,画一幅也无妨。也不用重新画那幅山河图。就画今日寿宴之景。”
羿弘阔担忧地看了寒酥一眼。
寒酥俯首:“民女领命。”
大太监吩咐一声,立刻有宫人在舞台一旁抬了长案和笔墨等作画之器。
寒酥步履从容款步走过去,拿起画笔。
绘画不是一时片刻立刻就能完成。皇贵妃非常体贴地说只要寒酥在寿宴结束前画完就行。
经过这样的一个小插曲,宴会继续。一场又一场精美表演陆续登台。为了今日献艺,每一个人都起早贪黑地练习了许久。宴桌上的皇亲国戚和朝中重臣,一边吃酒谈笑一边欣赏着舞台之上的表演。
可是时间久了,本是欣赏舞台表演的眼睛,总是不由自由朝一旁的寒酥落去。
寒酥总是一袭白衣,因今日是太后寿辰,她不好穿白衣,换了一身素雅的浅绿,以文竹为绣。
不是时兴的艳丽衣裙,亦无珠宝首饰相坠,一支竹节簪戴在云鬓,青丝如瀑坠在身后。她身量纤薄,却立得笔直。端庄淑雅之余,又有着另一种不沾红尘的气质。
不管身边的舞台之上正在表演的是曼妙的舞姿,还是热闹的杂耍,又或者庄重的戏曲,皆不能影响她,她专心地描绘。
一阵风吹来,吹动寒酥身上的衣裙,广袖飘出几许仙渺。遮容的面纱被吹拂地紧贴面靥,勾勒着完美的骨相轮廓。
舞台之上的曼妙西域舞突然就没了吸引力,所有的目光都随着寒酥面纱的轻拂而动,想要窥视面纱下的容貌。
寒酥浑然不觉,她孑然而立,专心作画。
她自己却早已入了画,成了画中人。
静萍公主很快发现很多人都在看寒酥。不对,不是看,是在欣赏。她有点不高兴,凑到静鸣公主耳畔,嘀咕:“你说过她是因为被毁容了才戴着面纱?”
静鸣公主立刻明白姐姐要做什么,她急说:“你别让她摘面纱!”
“为什么啊!”
“你别问了……”静鸣公主揪着眉头,手里不停地搅着帕子。
她不得不承认姐姐给她撑腰的感觉真的很好,可是她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样做太不体面了。她堂堂公主,又是何必用身份权势来欺负人……若用容貌来羞辱,那就真是落入了下乘。
封岌目光沉沉地落在寒酥身上。
他还想那个梦。
太后迎风轻咳了两声,圣上立刻关切地询问:“母后可是不舒服了?”
“没事。”太后微笑着摇头。
圣上仍旧亲自倒了一杯温热的蜜水双手捧给母亲。他未继位前,母亲吃了不少苦,他总想着要对母亲好一些,再好一些。如今母亲年俞古稀,已到末年。一想到要不了几年,终会走到与母亲死别的情景,圣上立刻眼热。他不得不转过头,暂时不看母亲,不再多想。
这一转头,他便自然而然将目光落在封岌身上。
这又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他知道自己在传位之前,应该为子孙皇位的安稳处理好封岌的事情,可是确实棘手。
既不忍,又不敢。
宴席还未到尽时,寒酥已放下了画笔。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一直睁大了眼睛看她作画。他离得近,比别人更清楚地看见寒酥是如何泼墨勾勒,行云流水。不懂画的他也看得呆了,不仅为了如画中人的寒酥,也为了寒酥的画。
小太监恭敬上前一步询问,得到寒酥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在正表演的杂技结束后,立刻提声禀告。
圣上从伤怀中抽回神,下令:“展开看看。”
两个小太监各执着画卷一端,小心翼翼地捧着走上身边的舞台之上,然后再徐徐展开。
一幅觥筹交错的寿宴情景霎时映入眼帘。
远处有雪霁春景,近一些是争奇斗艳的花卉与雕梁画柱、山石亭景。主景却是人。热热闹闹的席间人。
主座皇室威严庄重又不失高贵,在画席间人时却又突然用了活泼的笔触。明明很多地方用了写意的手法,可是一眼看去,席间之众妙趣横生,仿佛看得见生动的微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