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策临走的时候留下了红信,易容了替他留在小院里。温折玉买来的洒扫仆役都是刚来的,彼此之间还不熟悉,所以也没引起什么怀疑。
温折玉这几天果然没有来过,据说是在忙衙门里的事。
她们初来乍到,对清溪县一无所知,想要拿到核心的信息太难,阿策决定等她下次来的时候,给她一点提醒。
到了晚间,阿策安静的躺在床上。屋子里的油灯一闪一闪的,火光不是很亮,却又格外的温馨。
他不知道家的概念是什么,但毫无疑问,这座简简单单的小院,让他感觉非常的放松。每次躺在这里,都会有一种莫名的错觉,好像他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倌,被有钱人家的女郎养在了这里。
其实就算是真的做个小倌,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不必再为生存而奔波,不必与鲜血为舞,更不必整日里算计。
在蝶杀的日子,连短暂的快乐都没有过,说起来,他真的应该感激温折玉。
阿策翻了个身,看着温柔的近似于虚假的灯光,心道等事情完结了,他一定会好好报答她,怎么着,都该给她这个金主,留一个全尸。
可能是因为白日里青枫的话,阿策睡着了又做了梦,梦到了他嘴里的墨姐姐——墨染。
墨染是饲幼堂的人。
饲幼堂虽然每日里面对的都是孩子,但是并没有比其他的分部的人多出什么怜悯之心。蝶杀将从各地掳来的孩童当做蛊虫来培养,看向他们的目光就犹如蝼蚁一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喜欢看他们自相残杀。
唯有墨染不同,她的眼睛里面对孩子们的时候,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总有一种隐秘的温柔。
“小阿策,怎么每次比斗都是你受伤最多?你没看出来,他们联合起来欺负你吗?”
墨染一边给他抹药一边语重心长的教训他:“你越是手下留情,人家越觉得你好欺负知道吗?”
“我不好欺负,我打回去了!”小阿策不服气的反驳。
“打回去有什么用?他们想要的,可是你的命啊。只要他们活着,总要与你不死不休的。阿策,你们之中,只有一人能活着进青鸟堂。”
“可我不想杀人……”
墨染温柔的摸了摸阿策,沉默了良久,低低的叹了口气。“你啊你……你这样的小公子,怎么就沦落到这里来了呢。”
墨染不止一次对着他叹息,实际上,阿策对自己以前的生活根本就没有一点儿的印象,其他的孩子也是,从记忆初始,就已经在这蝶杀里面了。
每日里除了练武,就是不停的跟同伴生死搏杀。他讨厌这样的日子,但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是自从墨染被调到饲幼堂来,似乎慢慢的有一些不同了。
墨染经常会跟他说外面的生活。
听说她以前是影刃堂的人,影刃堂除了接受任务,其他的时间是可以自由支配的。她去过很多的地方,也见过很多的人和事。
没事的时候,她会跟阿策谈起这些事来。
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如果能回影刃堂就好了,阿策。”
可是她回不去了。
“我好想离开海天一色,外面还有人在等我呢。”
“早知道最后一次就不回来了,我宁可死在外面。”
“阿策,你想出去看看吗?说不定你出去,还能找到你的母父呢?你长的这样好看,一定不是被母父抛弃的孩子。他们说不定也在等你。”
“……”
小阿策单纯的眨巴着眼睛:“母父是谁?”
“当然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啊。”
“我不想的。如果他们真的爱我,怎么会把我弄丢了呢。”
“傻孩子。你懂什么?是他们作孽啊……唉,我也在助纣为虐。要是最后一次不回来就好了。”墨染又忍不住念叨了一遍。
她可能是后悔极了,总是翻来覆去的絮叨那几句话。可能是念叨的多了,原本对外界毫无概念的阿策,也慢慢的萌生一些幻想。
随着他的训练越来越严格,受的伤越来越重,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日俱增。
光着脚丫子踩在沙滩上究竟是什么感觉,秋千荡起来会看到多远的地方呢?描着兔子的小灯笼能照亮路吗?
还有,如果他回到母父身边,他们真的会抱着他哄睡觉,给他讲故事,叫他乖宝宝吗?
他都快十岁了。应该不算宝宝了吧。
想想就有点害羞怎么办?
如果……只是说如果,他们非要跟他这样喊他,他一定会严词拒绝的。
可是……可是……如果他拒绝了,母父会不会伤心啊。
这……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难题。
可是这些幻想只能在晚上想想,天一亮,阿策还是要摸起他手里的匕首,投入到新一轮的拼杀里去。
直到有一天……
那天的墨染显得十分的反常,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子显而易见的欢喜,好像即将在她身上要发生什么好事一样,惹得其他的饲幼堂的人都莫名其妙的瞪了她好几次。
到了晚上,墨染偷偷摸到了阿策的房间,“阿策,我要走了,我收买了饲幼堂的长老,她答应可以帮我离开。我带你一起走……好不好?”
阿策心里突然剧烈的跳了起来,他听见自己颤抖却很坚定的声音:“好……”
作者有话说:
第十六章
后来……
后来当然是失败了。
饲幼堂那个所谓被收买了的长老出卖了她。
墨染带着阿策,杀光了一路追踪而来的人。然而等他们逃到海岛的边缘,才发现那个长老答应的船只根本就没有准备。
他们到了一种进无前路,退无可退的境地。
身后一道传讯烟花砰然炸裂,是新的追兵又来了。
墨染突然摔倒在了石堆边,喷出一口滚烫的血来。她这一路拼杀过来,不知道身上有多少伤口,把这个人都染成了血色。可是她却一直护着阿策,没有让他受到一点儿伤。
墨染神情萎靡,努力的扬起头来,痴痴的望着石头下面翻滚的海浪。
愤怒,不甘,最终统统化为了一种妥协的释然。
阿策红着眼睛,趔趄的走了过去,深深地看一眼后面,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拖她的身体就往海边走。
“阿策,你要做什么?”
“我们逃不掉了,墨姐姐,我们跳下去,一起死。死……也不回去……。”阿策的声音带着哭腔,哭腔里又有说不清的绝望。
墨染颓然的闭了眼睛。
她任凭阿策半拖半拽的将她拉到了石头崖边,在阿策准备将她推下海水的一刻,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来了……”墨染的声音很轻,混在翻涌着拍打在石壁的海浪声中,却意外的清晰:“我身上有蝶主下的毒,本就是活不成的。我只是……想临死前,见一见心里想的那个人。可你不同……阿策……你本来在蝶杀待的好好的,是我连累了你。”
“不是的……我……”阿策的话没能完整的说出来,瞳孔骤然一缩,震惊的看着眼前的情形。
墨染攥着他的手将他猛地拉了过去,阿策整个人跌倒在她的身上。只见她的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鎏金的匕首,滚烫的鲜血喷在阿策的脸上,将他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
阿策惊恐的尖叫声随着追兵的到来硬生生的压回了嗓子里。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手指颤巍巍的捉上匕首的刀柄。
“阿策,你要好好活下去啊……”墨染期翼的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忽隐忽现的,蕴藏着千言万语,但最终只低低的说了这一句……
墨染在追兵到近前的时候,眼睛一闭,发出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猛地一掌将阿策单薄的身体拍飞了出去:“小贱东西,你居然背叛我……”
她的胸膛颤动了几下,随着血液的汩汩流出,再没了一丝的声响。
……
“墨姐姐!!”
阿策忽的睁开了眼睛,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在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一道极细的瓷器相撞的声音传到了耳朵里,他的目光中顿时浮现出了几许冷厉。
阿策偏头,昏暗的灯光下映照着一袭招摇的红衣。
眸底的冷厉瞬间压了回去,换成了茫然无措的一双盈盈的水眸。
“玉姐姐,你怎么来了?”
温折玉的手心正握着一盏冷茶,嘴角微微的勾着,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目光里像是浸了没有消融的冰雪,森森的寒气混着冰碴子直往阿策的面门上扑。
“玉姐姐……墨姐姐……”温折玉玩味似的转着茶沿,停顿了几下,轻轻的哼了一声。
阿策忙从床上爬起了半个身子,想去穿他放在榻边的鞋子。
“你做噩梦了,喝杯茶压压惊吧。”温折玉走到他近前,笑着将茶杯递了过去。
阿策只能半跪在床上,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两口,他这才发现后背跟鬓角都湿漉漉的,已经被睡梦中出的冷汗给浸透了。
喝完茶,嗓子湿润了不少,阿策也恢复了不少生气,咽了咽口水,仓惶的抬眸去看温折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