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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卖鱼生)


  “……沆瀣门所谋甚远,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你可还记得毒杀太子妃的王嬷嬷和京郊拜谷神的百姓?王氏幼子因用药日贵不得不铤而走险,京郊百姓亦不乏因药贵而信上谷神的——但你可知,沆瀣门三年前就开始在京城内外大肆高价收购药材,为的就是其后的布置。”
  “那日你与郑渠进宫,我私底下见了谢云一面。”柳轶尘续道:“谢云此人我与你说起过,心思极为深沉,旁人狡兔三窟,他心中亦有三窟,什么窟里摆着什么,明明白白。他不是沆瀣门的人,更加不是谢家或者说,太子的人。”
  “你临行前我托人带给了你一本账册……”他已不再躲闪与隐瞒:“便是谢云给我的。谢知敬任江州太守前任过江淮河道总管,七年前淮水决过一次堤,便是他所督修,那之后,谢知敬就青云直上,五年前便升了江州太守。”
  “七年前淮水决堤那次,筑堤赈灾统共花了八十万两银子,足足两倍于青州的澄江,却不过四年又决了堤。而澄江那堤已修了快十年,到如今仍是固若金汤。”柳轶尘潺潺说:“三年前淮堤决口时,谢云心知不妙,连夜请了休沐假快马赶到淮水边,那里江水汹涌,泥沙一袋一袋地投入江中,却无济于事。当时沿岸七个县的良田尽数被淹,死伤百姓不计其数,后来干脆调了节度使麾下的驻军来赈灾才勉强好转。大汛之后再修良田,你还记得这一次江淮河道总管向工部要了多少钱?”
  杨枝倒吸一口凉气:“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这只是明面上花去的。”柳轶尘苦笑:“谢知敬升了江州太守之后知道那河道总管是个肥差,便给自己的废物侄子谢曙光在河道谋了个职缺。江淮河道直属工部,各路款项直接由工部钩批下拨。谢知敬当初任河道总管时,便与工部侍郎卫泯上下串通,后来又经卫泯搭上了吏部左侍郎卫同贤,竟以治水有功的名义节节高升。七年前的账册就是我现下也看不到了,谢云觉得这其中有问题,暗地里多方探查,亦是无果。”
  “然这些人做事有一就有二。这一次淮水决堤竟故技重施,只是这当中又添了新的门道——那谢曙光你想必还未见过,蠢笨如牛。不成想这一回竟弄出阴阳两个账本来,连他叔叔谢知敬也瞒过了。直到工部传来风声,谢知敬才知道这回居然花了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不用想气了个半死。可那谢曙光也是出息了,欺上瞒下玩的十分溜手,只道是上头要钱,他不过是帮人做些跑腿的活。谢知敬当然知道姓卫的是些什么样的人,非但不敢追究,还只能帮着谢曙光拼命将水搅浑。”柳轶尘轻轻一叹,垂下眸子。
  须臾,方才续道:“只是那谢曙光瞒住的可不止这一星半点,不光瞒了他叔叔,连上面也瞒了。谢云私下里托了人在江州七县暗查,方知那谢曙光单私卖免役名额这一项,就捞了十数万两银子——江州大灾之后要征召役夫修堤,凡家中入官学的、已出劳役或军役的可免一人劳役。其时良田被淹,又死了不少人丁,洪水退去之后七县百姓正缺人手整田,这里又新添了劳役,不少家中连妇人与十来岁的孩童都未放过,尽数被抓去了堤岸上。可那谢曙光,竟私底下大肆买卖免役名额——此事,大略连谢知敬都不知晓。”
  杨枝听到此处,心中已然悚动。她虽看过那账本,于这账本背后的故事却只是一知半解。却不知那每一页账册,那每一行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绝望,都是淋淋血泪。
  然而听他提起谢曙光,杨枝却想到一事:“我手下的书吏有个舅舅在太守衙门中做事,那日我让他提了两瓶酒去拜访,他回来告诉我,常人要去衙门库房提钱,先要经户房主事钩批,再由库房主事核对,方能将那钱取出来。卫脩户房账册的账目俱是平的,若非作假,就是那钱确实有人领过。书吏取了库房的核对册子来看过,的确是几个仕子签的字,为首的便是那闹事的温芳卿,因而仕子案发、温芳卿失踪之后,城中已有人疑是温芳卿提走了那笔钱,只是……”
  “巧的是,温芳卿在城中很有些风流名声,书吏的舅舅记得他的样子。他虽不经手库房的册子,不知道具体哪一笔对着哪一笔,但记得很清楚,去年前年温芳卿都没来库房提过钱,倒是有一个人,接连来了数回,每一回都带着一位姑娘,字都是那姑娘代签的……因那姑娘容貌出众,他印象很深。”
  “……而那个人,便是谢曙光。”
  杨枝定定道,柳轶尘面色却一如往常:“这谢知敬,当真是有一个好侄子!”
  “单这两桩案子,一旦事发,便足以让谢知敬死无葬身之地。只是谢云与你我都能查到的东西,沆瀣门行事地下,脉络如蜘蛛的触角一般,人手遍地都是,不可能查不到……”杨枝道:“而这事已过了半月,到如今却连淮水旧案都未牵扯出来,只能说明,它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谢知敬!”
  柳轶尘赞许的一笑,见她仍垂眉思索着,便未开口,等着她进一步说下去:“由仕子案牵出谢知敬,再由卫脩牵出铁东来……”谢知敬执掌一州民务,而铁东来领的是……
  ……兵。
  杨枝不自觉想到近来南军的变动。南军卫诫死了,也就意味着权力出现了短暂的真空,这时候江令筹却来了江州,来了原本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地盘……
  这是一步守棋,那么说明南军统领的位置已然有了人,而这人,在眼前江范权势稍弱之时,是无法撼动的。
  这个人,大概率是沆瀣门的人。
  南军本辖四州,这些年江范苦心经营才从铁板一块的南方撕出一个江州来,当然不能够轻易被夺回去。而这,也使江州目下变成了一块两方必争之地。
  如此看来,谢知敬倒是个已然出局、无关紧要的人了。
  杨枝默了片刻,忽然问:“大人,你方才说谢曙光原本蠢笨如牛,这两年却想出各种偷梁换柱的法子来,是不是意味着,这一切有可能是沆瀣门促成的?”她一关心正事起来,便不自觉又叫回了大人。
  柳轶尘见她面容严肃,心中倒添了几分玩意,也不与她计较,轻轻一笑,道:“谢曙光近来交了个朋友叫成非珏,不巧,恰是铁东来的幕僚。”
  果然!
  如此一来,还有一些未解的问题皆一下子能说得通了——为何主管军防的铁东来忽然上本告发谢知敬贪弊之事?为何姜衍那出现一张与铁东来字迹相仿的纸条写着“卫脩必死”?
  只是还有一事却仍是不明——铁东来好好的,怎么会任由沆瀣门摆布?他毕竟不是谢曙光那种人!
  杨枝在路上听江令筹说起过,铁东来在幽州时就跟着江范,对江家忠心耿耿,当年龙门坎一役,是他将江范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
  江范曾评价他“忠心不二,有勇有谋,只是缺些野心。”这样一个无甚野心,甘当江范家奴之人,怎么会突然成了沆瀣门的走狗?
  还有,铁东来执掌一军,绝非是个和那谢曙光一样的傻蛋混球。就算是被人撺掇着与谢曙光一起贪弊,为何要费三年之久去从一些书生身上抠这点钱?书生没别的本事,就是笔杆子与脾气硬,闹起事来,连朝廷也要敬上三分。何况,军中有的是更为便宜的路数,谢知敬都看不上的一点钱,他更不用说。
  思忖间,柳轶尘似料到她心中所想,抖抖衣袖,又开了口:“你接回来的温氏,今日生产了,她于临盆中交给我一个簿册,或许能解你困惑。”
  “簿册?”
  “嗯。”柳轶尘一笑,点点头:“三年前,铁东来派人去岚山剿匪,结果派去了五千人,一个都没回来。这事想必你也听说过。”
  杨枝点头——当时她还在江州,便到处听说了岚山匪祸的事,世人都道那岚山土匪凶悍无比,个头有熊大,茹毛饮血,吃人心,挖人肝,连奶娃娃也不放过。
  这当然是胡说,只是江州铁骑进岚山剿匪,结果一个未活着出来之事,确也是事实。
  她只道那岚山土匪格外厉害,或占了地势之优。此刻听柳轶尘提起,才知道这当中另有蹊跷。
  “这事与仕子案也有关联?”杨枝问。
  “有一些。”柳轶尘道:“若是温芳卿册中所记的内容属实,那么铁东来私底下大抵还在干着私卖铁器的勾当。你也知道,军中铁器都是幽州运来的玄铁所锻,但幽州玄铁昂贵,产量也十分有限,是以黑市、尤其是沆瀣门的易市中价格极高。”
  “那五千士兵有去无回恐怕是因为铁东来以次充好,用粗铁替了玄铁。这样一来,武器铠甲都变得不堪一击。而这些士兵并不知晓,贸然出击,才枉送了性命。”柳轶尘缓缓道,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眸底变得黯淡,轻叹口气,道:“相反,那些玄铁流入黑市之后,不少被岚山土匪买了去,敌强我弱,又仗着地势之优,才令那五千将士有去无回。”
  杨枝听的更加心惊,这江州从谢知敬到铁东来竟无一不在贪弊,江州百姓日子,怎么会过得好?
  那淮水七个县的流民,那五千葬身荒野的将士,那不知多少因此而分崩离析的家庭,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大袖一挥之时,何曾考虑过他们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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