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送药的时候上了马车?”
“是。那时他们已要出发,我遂拦停了马车。”
“如此,你的确有作案时间。”杨枝道。
秾烟忙忙辩解:“那金簪尖锐,刺入身体必然剧痛无比,蓬莱阁前当时都是人,大人和姑娘尽管找当时在场的人问问,可曾听见方大人的惨叫声?”
杨枝自然知道没有,但这话她不能代答,于是偏过头,征询地望向柳轶尘。
柳轶尘不慌不忙地停了笔,自袖底取出一个瓷瓶:“你给方大人送的,可是这个药?”
杨枝伸手自柳轶尘手中接过瓷瓶,转递给秾烟。秾烟只看了一眼,便急急道:“就是它!”
“回春庐的薛大夫看过了,这个瓷瓶里装的是一味叫迷心草的药,能使人神志麻痹、口不能言。”柳轶尘徐徐开口。
话未落,秾烟已是一惊,立刻扑到门边,攥着栏杆大喊:“不可能!大人不可能!有人要陷害奴!”
柳轶尘面无表情,重新提起案上的笔,低头在砚台中舔了舔墨。
杨枝眉头微微皱起,须臾,试探着说:“大人,若是秾烟要杀方大人,直接将那瓷瓶里的药换上更毒的即可,何必如此多费周章。”
柳轶尘抬眉觑了她一眼:“何必如此,得问秾烟姑娘。”
第八章
秾烟一时惊慌之后,反而很快冷静下来,两手交叠在身前,紧了紧,方道:“大人,奴有另情禀报。”
“说。”
“奴那支珠钗,是方大人送的,这蓬莱阁的人都知道。但他们不知的是,这钗原本是方大人送给傅姑娘的。”
“傅姑娘?”
“嗯,就是方才我说的那位来蓬莱阁寻活干的姑娘,叫傅秋兰。”
“倚翠阁将钗送去方府的时候,傅姑娘已经没了。”秾烟道:“方大人就转手将钗送给了奴。”
“为何送给你,而不是方夫人?”杨枝问。
“方大人和方夫人不和已许多年了。”秾烟道:“方夫人房里方大人一年也去不了一回。”
“你反复提到这位傅姑娘。”杨枝继续问:“她和这个案子有什么联系?”
秾烟低头沉默,良久,好像总算下定了决心一般,抬目盯着柳轶尘,道:“大人手上想必有那支凶器金簪——但那不是奴的,奴的那支是……中空的。大人若拿着的是奴那支,此刻想必没有闲心在这里审问奴。”
**
从乙牢出来,夜已过半,一轮弦月当空悬于头顶,将两人面色照的有些苍白。夜风自四面灌过来,杨枝忍不住抱了抱胳膊。
柳轶尘并未开口,脚下却快了两步,他身长腿长,健步起来杨枝需小跑才能跟上。
她小跑了两步,忽觉出不对劲:“大人,这不是丙牢的方向……”
柳轶尘脚下未停,声音自前方飘来:“你还想回丙牢去?”
杨枝立刻福至心灵,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跑的更卖劲了。大概因为动了起来,一时觉得这倒春寒的夜,仿佛也不那么冷了。
不一会,两人到得一座小院前。柳轶尘领她到西厢的一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为她开了门,转身就走。
杨枝打望一圈,连忙叫住他:“大人。”
“何事?”
“民女屡次犯禁,大人非但不计前嫌,还以德报怨,如此厚待,民女感激不尽。只是……”
“你当真信我只是以德报怨?”柳轶尘忽然打断她,没有什么温度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好像月夜下的露水。
杨枝一腔滔滔被他打断,愣了一瞬,踟蹰片刻,低头道:“民女不信……正为不信,才想问问大人——大人需要民女做些什么?”
“很好。”柳轶尘难得赞了一句:“我大理寺不养心无城府之人。”顿一顿,又道:“大理寺缺一名书吏。留下来做事,我不能保你飞黄腾达,但可保你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人知道我想做什么?”
“聪敏之人皆有个毛病,喜欢追本溯源,求一个真字。”柳轶尘徐徐道:“正好,大理寺恰是抽丝剥茧、追索真相最好的去处。今夜好好想想,明日我让人拿文书来,签不签,全随你。”
“我若是不签呢?”杨枝问。
柳轶尘典典衣袖:“回牢里去——妄图越狱,杖五十,转至乙牢,刑加倍。”
杨枝气笑了:“大人才说的全随我。”
“生死难道不是选择?”
话落,他看都未再看她,转身就走。
杨枝气地朝他背影打了两个空拳。
其实也就是柳轶尘说话太难听,要是好好以利诱之,她有多少不愿意——大理寺主厨月银一两二钱,书吏想必只多不少。
可是……
“大人,我是女子,女子在大理寺做书吏,恐怕会遭人非议。”
柳轶尘顿住脚:“本朝有哪条律例是禁止女子为吏的?”
这倒是没有,可……她年幼时的确有过妄念觉得自己不输男孩,然夫子一遍一遍的规训、父亲毫无情由的指责与蔑视,终让尤还懵懂她渐渐绝了心气,断了念想。后来辗转江湖,满脑子只是讨一份生活、寻回母亲,再没了这分争气要强的执念。
此时听他这么反诘,忽有了一种与前尘割裂的不真切感。
“前朝女子都能为帝,在大理寺做个书吏而已,惊慌什么。”柳轶尘边说边往外走:“大理寺内,本官这点主还能做得了。”
你听听你说的这话,前朝女子为帝——拿前朝的事到本朝来编排,也不怕我去衙门告状!
杨枝心里嘀咕着,倏而反应过来这里就是衙门,一时有一瞬的怅惘。而这怅惘由内自外,她不觉打了个寒噤——刚一路小跑过来没感觉,这甫一停下来,还是挺冷的。
立刻推门进了屋。
这间屋子陈设简单雅致,很有文人气。唯一的问题就是,不太像常住人的样子。
杨枝左右转了一圈,仰面倒在床上。
饶是她久经江湖,这一晚上发生的事还是很出乎她意料——柳轶尘行事乖张,留下她,当真只是缺个人手?
秾烟从小被卖到蓬莱阁,见惯了人情,上下嘴皮一碰就是一个谎,今晚说的话,有多少真假?
还有那个傅秋兰,到京城来究竟所为何事?能在金簪中藏东西的人,绝对不是对蓬莱阁一无所知、上门找活的人。
柳轶尘说的对,她本性的确喜欢追本溯源,求一个真字——其实她与秾烟并没有多少交情,她去岁冬来得京城,教秾烟习字也不过几个月的工夫。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屋外忽响起敲门声,杨枝起来开门,见着门外站着的人,微微一愕。
“大人,你怎么又回来了?”
门外的柳轶尘样子十分怪异,一手抱着床被子,一手提着个桶。一见她开了门,立刻将被子往她怀里塞:“这间屋子不常用,现下这个点也寻不着人要炭,这床被子给你,免得又叫冷。”
杨枝方才看了,那床上原是有一床被子的,这个天,那被子薄是薄了点,但也不至于会叫冷。
何况,为什么是又?
杨枝轻轻皱了皱眉,柳蛔虫似乎又读出了她的腹诽,淡淡补了句:“方才在乙牢门口,冻得哆嗦的可不是我。”
杨枝楞了一下,旋即灿烂笑开:“大人可真是体恤下属!有大人这般堂官,属下当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是否是福,进来了才知道。”
眼前实在的好处不知胜过赢一场嘴皮官司凡几。杨枝不管他说什么,连忙堆笑接过被子。目光不觉又落到那桶上,这才发现桶里还放着个暖水釜。
微微一怔,心里久违地,不期然淌过一股暖流,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已听见他正色道:“往后你不必再学那些蝇营狗苟、汲汲谄媚之道,他人若欺侮你,你自来找我。倘使因公得罪了旁人,也不用惧怕,自有我担着。”
“那我若是得罪了大人呢?”杨枝下意识问。
“你得罪本官的还少?”柳轶尘斜乜她一眼。
杨枝赶紧闭上了自己的嘴。
二人默然片刻,柳轶尘忽然伸出手:“书给我。”
“什么书?”
“《大理寺宝典》。”柳轶尘冷冷道。
杨枝一惊,肌肉先于脑子反应过来,立刻讪笑:“大人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以为我没默许,这本书怎么能在市面上卖开?”柳轶尘轻哂:“景轩书肆传了几代,戚大娘在京城做了几十年刻书贩书的生意,这点分寸都没有?肆意编排官中,轻易便可定个死罪。”
“我并非和戚大娘买的……”杨枝下意识辩解,脱口才反应过来已不打自招。
柳轶尘冷笑一声,伸出的手微微晃了晃,示意她把书交出来。
“京城版刻大半都是戚大娘的生意。”柳轶尘道:“旁的小书商,就算刻书,也不会刻这种不赚钱的,多半都是些传奇志怪。倘若是京外书商刻的,连大理寺门前石狮子都没摸过之人写的书,你也敢买?”
杨枝泄气,自腰间口袋里取出那本书,递给柳轶尘。
柳轶尘不知是见她神色过于颓丧还是别的什么,接过书的一刻,忽然鬼使神差补了句:“这本书是郑渠写的,要摸清大理寺的门道,明日问郑渠去……就住你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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