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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卖鱼生)


  李燮果然陷入沉默,须臾,眉心不着痕迹地一敛,近乎赌气般道:“孤不在乎,孤只要找到她,见一个女子锁骨上有疤便抓一个,孤就不信找不到她!”
  “那若是……”杨枝道:“……小的锁骨上也有疤呢?”
  “杨枝!”几乎是她话出口的一刹那,柳轶尘明白了她的意图。
  杨枝知道他的目光正灼灼落在自己身上,却没有转头,在太子惊愕的刹那,乘胜追击般道:“那玉佩是我阿爹留给我的,玉佩上镌着我的小字莺莺,还有一只莺鸟,十岁那年,我顽皮翻墙,自墙头摔下来,将那玉佩磕掉了一个角……殿下还要我再说说那夜情形吗?”
  “……殿下想,黄成一个武人,怎会有莺莺这样的小字?”
  李燮面色已然倏变,那枚玉佩还在他怀中,玉佩的确掉了一个角,而那上面所镌的字,与她所说分毫不差。
  他从不是个自信的人,但他知道黄成与她交好,完全有可能将那夜情形尽数告知于她……
  **
  庆历六年九月初三,白日里还秋高气爽,临到午后秋风却不知怎么刮来一场雨,接连下了一整夜。
  那一年,黄成父死,她好不容易寻到仇人的踪迹,追入闻香山,眼看就要手刃仇敌,却一个不留神,落入圈套,被山匪绑入寨中。那些山匪尽是些地痞无赖,见黄成生得不错,想要下手,却忌惮她武艺,竟对她下了下三滥的魅药。
  黄成好容易从匪寨寻了个空子,从匪寨逃脱。雨夜难行,她狼狈逃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山洞中,却恰好撞上了上山寻捕珍惜鸟雀的李燮。
  李燮当时其实是奉父命来检视柳轶尘的,彼时他还在乐平任县令,在一群文章锦绣的才子中并不突出,天子却偶然从泛黄的旧札中看到了一名十二岁少年锋利的才华,深觉此子机敏擅察,与自己有些木讷的儿子恰好互补,可辅佐东宫,遂让李燮亲自来看看。
  李燮难得出京,又听说闻香山上有奇珍异鸟,一向对鸟雀格外有兴趣的他便趁机上了山。但那日天气不好,午后下了一场大雨,山陡地滑,李燮无意落入陷阱,摔断了腿。而当时只带了一个侍从,只好将他遣至山下寻人,自己孤身一人躺在山洞中。
  黄成逃入山洞后,体内药效很快发作,神智昏聩间手脚全然不受控制,竟胡乱强迫了伤重的李燮。彼时已是深夜,洞内黑暗,黄成自匪寨逃脱后一直以黑巾遮面,李燮只摸索到了她锁骨上的疤痕。
  药效过去,黄成恢复神智,又羞又愧间仓皇逃走,却遗下了随身的一枚玉佩。后来,她做贼心虚,再没敢回过那个洞穴。
  那一夜,对李燮而言极为特殊。十五岁的李燮早其实到了经人事的年纪,宫中亦为他备下了宫女教引,只是他一味痴迷异禽,对女子丝毫没有兴趣。皇后早逝,天子又没有闲暇管这些小事,便由着他去了。
  因此,当那个女子滑腻的肌肤贴上来的时候,他的脑中是茫然的,好像一根从来未在意的弦猝然绷断了,铮的一声巨响。而那弦仿佛捆着了一头巨兽,弦断的片刻巨兽狂奔而出,令人无措却又本能兴奋。
  洞外细雨连绵,寂寂山野再不闻别的声音,他却仿佛听见了百鼓急擂,比誓师时军鼓擂的还要响。浑身燃起连绵的火,烧的不死不休。
  他因腿脚受伤,行动不变,那女子又力气大的惊人,他的双手也被牢牢制住。那女子倾身上来,动作很是粗野——他堂堂太子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他十分愤怒,以为胸腔的那团火便是因为愤怒而烧。可那火燃遍全身,却带来一阵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感。
  她后来终于松开钳制他的手,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触到她手臂上灼热的肌肤——她是个武人,但到底不是男子,常年练武的紧实下是少女蓬勃的饱满,可却那样纤细。他指尖顺着她手臂向上,触到她圆滑的肩头,向上,便是她细长的脖颈与那脖颈下月牙状的细小疤痕。
  他想,他是什么时候原谅她,又是什么时候非要得到她的呢?
  那天夜里,他睡的很沉。他曾想掀开她脸上的面巾看看她的样子,却毫不客气地被她反剪住了手,后来干脆撕了一块布帛将他双手缚住。
  他就那么被绑着睡了一夜,然而那一夜,他却睡得前所未有的好,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是一个春日融融的午后,太傅罚他抄书,他正打盹,一只羽毛鲜艳的鸟儿飞到他窗台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娇俏的姑娘。
  那姑娘拿一本书恶狠狠地敲着他脑袋,还霸道地说:“不许动!”
  他当真就一夜未动。
  次日睁开眼,身边却空空荡荡,没有姑娘,连缚手的布帛也没有了。前夜的荒唐像一场梦,洞外天光晴好,秋日发白的晖光照进来,将洞内的一切照的纤毫毕现。
  若不是那块玉佩,他会当真以为那晚不过是做了个荒唐的梦。
  侍从终于带人回来找他,前夜雨大地滑,他滚下了山坡,天亮才寻着路,带人回来寻自家主子。
  主子却捧着块玉,在洞口发起了呆,谁说话也不应。
  李燮在那洞中候了三天,等那位姑娘回来寻玉,然而等来京中父皇的斥责,也未等到那个人。
  自那以后他就有了洁症,厌恶一切阴暗潮湿的地方,厌恶污泥,甚至时而当他想起那事心虚不受控制地涌动时,连自己也厌恶上了。
  (五十)
  杨枝话落,李燮冷冷望了她片刻,下一瞬,他却转向了柳轶尘。柳轶尘眼底微现波澜,然并未言语。
  春晖洒入堂前,诸人皆沐浴在一片灿灿华光之下,那华光仿佛照入人心底,能将最深处的欲望照的纤毫毕现。
  “好,好!”李燮忽然讥笑出声,目光仍一瞬不瞬地盯着柳轶尘,话却是向着杨枝说的:“你既说你锁骨处亦有疤痕,那孤倒是要验验!”
  几乎是话落的一刹那,柳轶尘猝然抬目,却冷不防撞入杨枝曜石般冷硬的眼中,她素来眸中含笑,便是他捉弄她,她微愠时,眼底亦是藏着春色。
  然此刻那眼中却是罕见的固执,与不由分说。
  “殿下要验,请随小的来厢房。”杨枝垂眸道:“请殿下怜惜小的毕竟是女子,不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宽衣。”
  李燮天性君子,饶是怒极,仍不愿伤了体面,点头应允。
  杨枝当先走出堂屋,经过江令筹时,听见他发出一声看好戏般的哂笑,将手心印鉴捏了捏,掷在他脚边。
  这院落西厢一直是空的,但东宫中规矩森严,一日洒扫也不曾怠慢。杨枝推门进去,一片窗明几净下,她身前长长的黑影倒像是与这明朗格格不入。
  其实她不该搅入这个局中的,黄成与她算不上多深的交情,何况李燮待她,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情深义重四个字。
  可是不知怎的,看到柳轶尘跪下时那挺直的脊背,胸前洇开的血花,她心头就似有一个巨浪打来,整个人刹那失了那分坐岸观潮的心。
  李燮紧随进来,顺脚将门踢上。
  “脱衣。”李燮言简意赅。
  杨枝却并未立刻动作,“殿下,若我是那女子,殿下待如何?”
  “孤的打算需要先与你细说?”李燮冷道:“你别以为孤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不就想拖延时间么,拖得越久,你打量孤就找不到黄成了是吗?你以为孤不知道你的把戏,不知道柳敬常的把戏,孤倒是要看看,他舍不舍得把自己的女人拱手让给孤?”他声音嘶哑,自早起至现在的愤怒将他喉咙里的水已经燎干,他自问自黄成进宫以来并未对她作任何出格的事,连原本要从她身上讨回来的屈辱,他也一并放弃了,只因那晚见到她时,他心底到底是喜悦压过了一切:“你脱不脱?你不脱孤替你脱!”手中宝剑掠起银光,剑尖直指她襟前。
  易地而处,她也会如李燮般愤怒。她知道,他绝不再是往日那个亲和仁慈的少君。何况,不管怎么说,都是她逼他至此的。
  然她并不惧怕,手触到自己衣襟,作出当真宽衣解带的样子,一边却徐徐道:“小的听闻殿下幼时很喜欢异禽?”
  那一卷《东宫宝典》,这时候终于派上了用场。
  李燮根本不予理会,目光直直落在她放在襟前的手上。
  杨枝自顾道:“小的听闻殿下幼时得了一只罕见鳽鸟,养在东宫之中,悉心照料着,金做的食盘,最好的雀食,可那鸟不几日却死了。”
  “鳽鸟长在水边,随节气迁徙,胆小惧人,殿下将它养在深宫之中,被宫女内侍们团团围着,它又怎能活得下去?鸟如是,人亦如是,那女子是野雀,深宫于她不过樊笼,殿下想看到她像当初的鳽鸟一般,困死在这樊笼之中吗?”
  年少的记忆在眼前一闪而过,浮光掠影一般,在他心底投下一片惘然。
  李燮其实从来不是勤勉好学、热衷政事的人。少年时的他,最大的梦想,便是漫游山野,与草木异禽为伴。
  那一年,青州进了一只毛色鲜亮的栗头鳽,他喜不自胜,每日醒来第一桩事,便是去给那鸟儿喂食。
  可是没过了几日,那原本神气的鸟儿却变得蔫头耷脑起来,不出十天,在一个薄雾的清晨,死在了那个镂雕着珐琅花纹的鎏金鸟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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