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人,解药呢,讨到了没有!”龚岳急急迎上来问,细白面皮一片涨红。
“没有。”郑渠道:“那两个厨子串通一气,让贼妇跑了!”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龚岳急地连连跺脚,转身奔回柳轶尘身边,忍不住抱着他身体一通猛摇:“大人,大人你不能有事啊!你有事了下官可怎么办!”声音陡然凄哀尖利,大有为亡夫哭灵的架势。
郑渠见他狼狈模样十分不齿,轻哼一声,缓步踱过来,徐徐半躬下身:“龚大人,堂官遇害,你我少不了得当个失察之职……”
龚岳住了摇柳轶尘的手,抬起闪着泪光的眼,脸上一片茫然。
然这时,却见郑渠手中寒光一闪:“……但倘若能抓住元凶,将功赎罪,就是两说了。”
“郑郑郑大人,你这是要干什么?”龚岳只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后心,本能一抖,声音都打起颤来,“你我同朝为官,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当互相帮扶才是,莫要开、开这种玩笑了。”
“开玩笑?”郑渠冷笑:“我老郑是个粗人,不会开玩笑。”腕上忽然蓄劲,只消一推,匕首就将没入龚岳后心。
当此时,却只闻“嗖”的一声,东南方向飞来一支利箭,稳稳打在郑渠手中的匕首上,劲力之大,使匕首脱手之余,还令他整个身形晃了一晃。
郑渠骇然,口中还未来得及说出话,已见眼前的白弱书生笑了笑,和寻常全然两样的笑,好像一具惨白的尸体忽然咧开了嘴。
“郑大人,不枉你我同为大理寺少卿,竟这般心有灵犀……”龚岳笑道:“黄成是回不来了。带不回医官,柳敬常[1]也是必死无疑。你刚才在底下闹了那么一场,我此刻怎么弄死你,都只有立功的份……”
郑渠脸色微变,然而只片刻,便恢复如常。冷冷一笑:“龚大人好本事,我倒是好奇,龚大人握笔的手,会怎么弄死我?”
龚岳不改阴冷笑意,往左右两侧一指:“郑大人猜猜,方才那支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烟雨亭南北开阔,西边倚着一处回廊,唯东南边穿园而过,可见一座两层小楼,是大理寺的藏书阁。
郑渠不用回头,也知道那里有一支箭正对着自己。
然而这生死关头,他却现出与片刻前截然相反的泰然自若来,轻哼一声,道:“龚大人想一石二鸟?不成想,翰林院如今文章江河日下,只会趋炎附势就罢了,还教起杀人来!”
龚岳听到“趋炎附势”四个字,忽然怒吼:“你们这班禄蠹,才是趋炎附势!”双目微红,回望柳轶尘一眼:“你本是低贱出身,也就罢了!柳敬常好歹也是庆历三年的进士,他也不懂我!我文章锦绣,载的是经世治国的大道,连太子也盛赞,凭什么被你们背后编排‘百无一用’!”
“龚大人这两年在大理寺,文章没少写,案子倒没见办过多少。”
“那都是小技,我的文章才是大道,书的是福庇千秋的大道!”龚岳怒道,惨白的尸体仿佛刹那生出獠牙。
“我不明白,既是大道,龚大人安安分分在翰林院修书便是,何苦来大理寺蹚浑水?”郑渠轻笑:“大理寺只讲究办案,不看文章……饶是如此,龚大人这些年仍是节节高升,现而今也已是大理寺少卿,有什么不满的?”
“代少卿!”龚岳怒吼:“若不是柳敬常……”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想拖延时间……我才不会如你的愿,有什么不明白的,去问阎王爷吧!”
话落,朝东南角一扬手,一支羽箭破空飞来……
稳稳射/入二人身侧的亭柱之中。
龚岳见那箭失了准头,脸色刹变,本能向东南角望去,待看清藏在廊柱之后的人影:“不可能,黄成明明……怎么会是……”青白面色被日光一照,有一种顷刻将灰飞烟灭之感。
然只电光火石,他便反应过来,声音遽然拔高,力使远处什么人能听得清楚:“郑大人,你谋害柳大人就算了,还想连下官一起除了,来人啊,救命啊——”
“龚大人叫的这般凄厉婉转,莫非是在叫孤?”烟雨亭下,一个朗声冷冷传来。
龚岳如修道之人闻见了玉清正音,浑身一松。只一个转身,那原本惨白的脸便更惨白了一点,顾不得身前郑渠与藏书阁上的黄成,踉跄往烟雨亭下错步奔去,奔跑时眼底已莹光闪烁,似有泪水打转,最后两三个台阶,干脆脚下一撇,整个人半跌半滚,爬到太子身前。
“殿下,殿下救我!”
观这情形,任谁也会觉得是他龚岳受了欺辱。
太子微一皱眉,向台阶之上的烟雨亭望去。须臾:“柳大人,孤都到了,你迟迟不来相迎,不怕孤治你个失敬之罪吗?”
话甫落,烟雨亭前嵌入一颀长身影,紫袍玉立,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清冷风姿。
深紫高贵,泛着锦缎独有的光泽,经鎏金般的春日一照,似携珠缀玉的一柄宝剑。
那“宝剑”从台阶上走下来,郑渠紧随其后。饶是有几分趋步的影子,脚下却仍十分有序。
春秋池畔微风徐徐,掀起来人的衫摆,益发衬的他身姿劲挺,宛如松柏。
到得跟前,撩袍一拜:“殿下驾到,微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站定下跪的那一刻,杨枝觑见了他的脸。
一刹那,宝剑出了鞘,珠玉不过是会发光的石子。
杨枝听见了风戛然而止的声音。
龚岳脸色一变。
作者有话说:
[1]柳轶尘,字敬常。
第四章
“怎么会?”龚岳像见了鬼,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柳轶尘。
柳轶尘仍躬身跪着,太子不发话,他连头都未抬一下。
郑渠却忍不住道:“龚大人,柳大人往日常教训我们‘少说话,多做事’,你见过几个杀人前还跟你啰里啰嗦的,我若是真要杀你,下亭子抓贼人前就杀你几个来回了,还容你做那半天戏……”说完顿了一顿,还忍不住补了一句:“你就是平时案子办少了!”
龚岳嘴唇微张,如被抽干了血,上下唇几番哆嗦,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郑渠见他那可怜模样,半分怜惜之情都没有,反有种恶趣味的畅快感,见无人插话,忍不住又补道:“还有,方才我匕首落地,你就该有紧觉!哪个射手准头这么差的,既然要我的命,为何对着匕首而非我手腕射……他就那么有把握,我没有取你狗命的后招?我老郑办了十几年案了,见过多少风雨,办案之际形势陡转的有多少,岂有不控制住敌手就任由他罗唣的……哎龚大人,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平时案子办少了!”
说到最后,口气竟有几分语重心长起来。
龚岳总算缓过劲来,但也已明白自己一败涂地,脸色颓唐,良久方哑声喃喃:“不可能!柳轶尘不是不食干果么?”
郑渠又没忍住:“谁告诉你柳大人不食干果的?”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又是谁?”
龚岳哑然,郑渠又语重心长道:“大理寺办案最忌听风就是雨!黄成还说柳大人喜欢吃城南独眼老邱家的肉包子呢,你怎么不去买两个包子下毒?”
“断案一事,讲究耳听为虚……哦有时候眼见也为虚……”
“郑渠。”柳轶尘见他滔滔不绝大有要开“断案小课堂”的架势,低声轻斥一声,令他住嘴。
头却仍是垂着。
太子盯着他的官帽,一言不发。嘴唇抿地笔直,隐有怒意,良久,却只是一句:“起来吧。”太子李燮年方二十一,比柳轶尘小上几岁,一张天生端正宽仁的佛脸,主意不多,一多半的时候都在为难,有时候将怒不怒许久,却终还是将怒气吞了下去。
天子曾怒斥他妇人之仁,然而骂了多少回,也还是没将他的性情扭转过来。
柳轶尘应一声“谢殿下”,起身拱手侍立,双眉微垂,恭恭敬敬。
郑渠见情势缓和,才住了一刻的嘴又忍不住叨叨:“殿下真是神机妙算,殿下怎么知道柳大人无事?”
李燮虽未当众发火,但胸中还有些小脾气:“孤算不过你们柳大人,你们柳大人既然这般能算计,你自问他,何必问孤!”
但郑渠一个大老粗是听不出这些小情绪的,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诚恳转向柳轶尘:“柳大人,这是为何?”
郑渠不懂事,柳轶尘却不能不懂,未接这个话茬,任由郑渠这一问飘摇在半空,悬于诸人心头。
片刻前还趴伏在地的龚岳却不待李燮请,自直起身来,拭干了泪:“若是按我的谋算,殿下应当得晚到半刻钟,彼时你二人都已成了说不出话的死人……如今这样,是我高看了自己、高看了殿下的看重,你二人既已暗度陈仓,我输得心服口服。”
柳轶尘见他话锋直指李燮,这才开口:“是这位姑娘。”
“嗯?”
郑渠和龚岳俱是一愣。
柳轶尘说话一向言简意赅,当事几人却已立刻反应过来,连李燮和杨枝也是微微一愕。
方才的确是杨枝告知李燮“柳大人无事”的,但彼时李燮以为杨枝是柳的人,只当是入了他们的局。此刻看来,杨枝倒像是个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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