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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卖鱼生)


  “既然还记得那话,说这些做什么……以退为进,还是曲意逢迎?”柳轶尘声音有些凉,似夏日冰碗晃动时的清脆叮当。话也没什么暖意。
  杨枝却反而笑了笑,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大人,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承担……大人那晚说的是因公,我这却是私事,大人切莫为了区区属下与江家交恶。”
  她虽自忖没有柳轶尘敏锐,但察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柳轶尘为人虽冷淡,但却言出必行。若是他当真在马车中说了那样的话,那么今夜上江府所为何事已不言而喻。
  而无论如何,这的确是她自己闯的祸。江令筹为人睚眦,柳轶尘虽聪敏,亦有几分手段,但在绝对权力面前,不过是刺绣的绲边,剑鞘的点缀,无甚用。
  她不想让人为自己涉险,更不想,欠下这个人情。
  此间事一了,她是会走的。找着了母亲,她势必不会再踏足京城半步。
  柳轶尘未转身,闻言却默然了片刻,低头典典衣襟,沉沉道:“扶老携幼不是闯祸……‘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亏你白日还起了那半天高调,还读《墨子》。”
  他念的是《墨子(兼爱)》中的一段话。她方才只看了一页就撂在手边,急急作画去了。
  自己都抛在了脑后,没想到他记得。
  杨枝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轶尘衣袖一拂:“再者,你就不问问我上江府做什么去了?”低头轻笑,再一次问:“你怎知我就定会葬送前程?”
  “大人……”
  “我的确上江府了。”柳轶尘道:“我将金簪中的那半页账本交给了江范。”
  杨枝脸色刹然一变,“柳敬常!”柳轶尘已扬长而去。
  金簪簪梃中空,中间藏着的,是半页账本——说半页其实有些夸张,不过是一小爿纸片,是当日秾烟为自证清白,让小婢送来的。那纸片上记载着三个人名,分别为雁荡关总兵郭林,北军左副都督余璋,南军轻车都尉贺天祥。俱与大将军江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余璋乃江范亲信,郭林是江范巡雁荡关时一手提拔的,而贺天祥,则与江令筹同在国子监读书,颇有几分交情。
  这三人,去岁一同从方濂所管的户部支领了约莫万两黄金。
  支领的名目都是采办,可军中大额采办需报兵部批准,再由中书下令。万两黄金的开支,不是小数。
  柳轶尘说查了邸报,并未见这么大的批令。
  那么这笔钱究竟是怎么个支出去的?又是用在了何处?就不得不令人惊疑了。
  是以那晚秾烟才道,柳轶尘若是见到了金簪,就不会在小小牢狱内与她罗唣了。
  可柳轶尘竟然将那一页账本交给了江范!
  这算什么?投名状吗?
  枉她方才还担心柳轶尘会为了区区属下出气而得罪了江范!
  到底是她看错了那厮!
  人在宦场沉浮,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之时良多,可……她本以为,柳轶尘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
  明月洒在窗前的光华被窗格子切成了一片一片的,粉身碎骨一般。
  作者有话说:
  日常招手~小可爱们是都走了还是在养肥我?


第二十三章
  杨枝手撑在案上,指节压的发白。因为气血上涌,她不觉咳出了声,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剧烈地,震动。
  在外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她还是绝不了一颗意气的心。明知自身羸弱,见着倚强凌弱、以众欺寡的,就是忍不住要出手。
  见着少年时承诺的对象,就是忍不住想倾尽全力为他查案寻真。
  可若是他自己都不在乎呢?
  大理寺这么些年,什么没见过?黑白早掺杂混乱,哪如她这般直白幼稚。
  是她简单了。
  她以为,那样一位高山景行、堪称侠客的人拼死保下之人,必亦会是光风霁月之辈。
  她以为,这般色正寒芒的皮囊之下,必裹着一腔浩然之气。
  她以为……
  她以为什么她以为!她算个屁!
  杨枝又咳了几声,窗外鸦鸣阵阵,叫声刺耳凄凉——大理寺当真是苦绝之地。
  咳声引来了室外的林嫂,她连忙进屋:“书吏快歇着吧,夜里冷,仔细着了凉。”搀着她。
  杨枝非不知好歹之人,任由她搀着走回床边,半阖双目歪在塌上。
  林嫂一边收拾一边笑道:“敬常还是小时候习性,对人好就只会送吃送喝!”口气亲切自然,像在说自家幼弟。
  好么?大抵是好的吧。可这好有几分是出于照拂,有几分是出于愧疚?
  愧疚什么?她也太过自以为是了,柳轶尘说的对,稍微纵容她些就没了分寸。是她自己说的,自己闯的祸自己担,干他什么事?
  可他为何要说那不算祸?
  阖目想着,又听见林嫂细碎的絮叨:“敬常这个人,面子是冷点,但心肠是热的。有时说话硬邦邦的,要是呕着了书吏,书吏别放在心上。”
  林嫂其实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村妇,进门时瞥见杨枝脸色不太好,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杨枝却仍闭着目,没有反应。
  林嫂明白多说无益,遂自收了碗:“书吏早些睡吧,民妇就在外头,有需要只管喊一声。”话落,便自往外走。
  走到门边时,忽听见屋内传来一句细弱的疑问:“林嫂,柳大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如落水之人会不自觉扑腾,上岸的鱼会不自觉翻跃,人心亦是如此,认定了的事有时也会反复,残喘自欺,不死不休——就像杨枝此刻。
  若他当真是阿谀之人,为何舍近求远,放着好好的储君不辅佐,却宁可去投奔什么江范?
  可他又为何将那页账本交出去?
  万两黄金,江范的人支了会拿去做什么?他而今已是万人之上,在那个位子,钱从来不仅仅是钱。
  林嫂顿脚转身,笑道:“书吏这么问,岂非心里已有了数?”
  “我正是不敢确信,才想问问嫂子。”
  林嫂浅笑:“书吏宁可相信我一个才不过数面之缘的仆妇,也不相信敬常?”
  杨枝道:“我与大人亦相识不过三日。”
  林嫂微愕,旋即却是一笑:“这倒是敬常为人了……书吏不曾想过,相识区区三日,敬常为何将书吏带在身边,毫无戒备之心?”
  杨枝垂目,旋即道:“柳大人自负才高,我在他手心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不过有恃无恐罢了。”
  林嫂笑道:“书吏这话只对了一半——敬常曾说,人世间,信之一字极难,却偏偏是最便捷的交往方式。邻里不用相戒,兄弟不必相防……非但人人和睦,还可将全部精力放到该放的地方去。世人总抱怨旁人戒心过重,须知这戒心俱是相互的。若要互信,总要一个人先示之以真……他说,何妨由他来做这个开端之人?”
  杨枝愕了愕,须臾方道:“这话是不错。但示人以真亦非尽是君子,真小人一样坦坦荡荡的恶。”
  林嫂又笑了笑,走回来,将碗搁在桌上,方道:“这本是个极长的故事。我见书吏仿佛走了困,便给书吏讲个故事解解闷,可好?”
  “嫂子请说。”
  “杨书吏可曾听说过南城巨富金家的长子金大宝?”
  “可是那因纵火杀人被枭了首的金大宝?”
  “正是。”
  “只听人提起过,细节倒不得而知。”杨枝道:“听闻是先京兆府尹沈青天沈濯缨主持的。”
  “不错。”林嫂道,眼前浮现不知多远的记忆,目光也变得失了焦,好一会,才徐徐道:“那火,烧的便是我家铺子,大成棺材铺。”
  林嫂年轻时是南城卖油坊的美人,嫁了棺材铺当家林广为妻。夫妻和睦,膝下有个儿子,日子过得很是和美。
  林广为人仁善,喜接邻济友。棺材铺产业不小,有空房数楹,都赁了出去,价钱极低,几乎是白给人住。其中一间便赁给了不过稚童的柳轶尘。起初议定一钱银子一月,后来林广见他孤苦,干脆不收房租,白给他住。
  柳轶尘自然不肯。林广见他习得一手好字,便提议由他给人写挽联,以联抵租。柳轶尘这才答应。
  他在大成棺材铺一住五年,十三岁那年,金大宝死了老婆,到棺材铺来选棺材,一眼看上了林嫂,便有事没事上棺材铺来。
  那时林广已然卧病在床。金大宝欺他家无主,要对林嫂用强,被不过舞勺年纪的柳轶尘拿一块棺材板打了出去。
  其后柳轶尘怕金大宝再上门,干脆搬了把椅子守在林嫂房前,鸡鸣即至,夜半方回。更在她屋前布了一溜机关,金大宝接连吃了数次亏。
  金大宝摸不着门路,怀恨在心,一日又是落得一身狼狈,干脆起了杀心,将随身带的灯笼丢进了停尸间。
  棺材铺全是木头,最是怕火。那火一窜丈高,烧了整整一夜。林家老幼兼借住的五个外乡人俱葬身火海。
  偏偏那火起时已过了夜半。柳轶尘为赚些零钱,接了个为书商攒稿的活,因稿子要得急,书商怕她偷懒,干脆在客栈开了个房间看着他写。那夜守完林嫂,柳轶尘快步赶去客栈,遂躲过了一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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