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意浑身发抖,咬着唇缓慢地趟着水走到他身边,镇静地喊他:“沈厌。”
沈厌似乎对声音还有一点反应,闻声抬起头。
他是高鼻深目的骨相,平日里只显得冷酷,在这只能照见一点微光的井底,他的五官在幽暗的光景下却被染上了一丝阴沉诡邪。
他的脸上一大半都被蜿蜒开的红色血管占据,凤目微睁,一双瞳孔泛着不正常的红黑色,里面看不到一丝正常人的理智,此刻正死死盯着常意的脸,好似正在欲图狩猎的大型野兽。
既恐怖又骇人,诡异得让人背后发凉。
如果这里还有其他人在,怕是要当场吓晕。
常意也面色苍白。
从她把沈厌带回先生身边那天算起,这是她第二次看见沈厌发病的模样。
她无从推断沈厌是因为什么突然再次发病,也不能保证她一定就能让沈厌冷静下来,而不是就此死在他手里。
但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如果她是会害怕的人,就不会想着在那天逃离侯府,也不会在逃出这口井后,径直加入了起义军,成功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
很多人对她最大的评价是冷静,但实际上,她最喜欢的就是......在冷静的思考下,做出最大胆的推测,压下最有风险的赌注——不论输赢。
她贴近了些,在水下轻轻拉住他的手,她的手虽然纤长,在女子里不算小,但也不能完全握住沈厌的手,只能半握住他的指节。
看沈厌安安静静盯着她,温顺地让她拉着,没有别的动作。
常意没有从他眼里看到特别特别强烈的攻击欲望,至于其中别的情绪,她没法解读。
沈厌发病时的样子,更贴近于只有本能的“兽”,即使她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看透一头野兽的心思。
但常意总算松了口气,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她垂下眼睛端详着沈厌现在这张脸,他现在并不好看,甚至还有点可怖和狼狈,但就是这张脸,让她熟悉的感觉从心里涌上来。
疲惫的记忆涌上来,她情不自禁地开口。
“......小怪物,你出现的可真不是时候。”
这句不经过思考的话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过了这么多年,这样的话早已经不适合对如今的沈厌说了。
也还好沈厌现在没有理智,不然凭这人的小心眼,以后肯定要在她身上找补。
她立刻闭上嘴,沈厌却似乎对她的那句话起了反应,他身子微微一动,朝她倾了过来,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沈厌的力气可没她那么轻,常意的手一被他抓在手里,就感觉到了骨头都要被捏碎的疼痛。
沈厌渗人的目光不移她身,和她相连的那只手好像要和她嵌在一起一般,指头强势又不容拒绝地侵入她的指缝,直到和她十指相扣。
常意被他的一番动作恶心得背后发毛,往后使劲拽了一下,试图把手撤出来,沈厌的手紧紧地攥着她,一番较量下,两人拉着的手纹丝不动。
常意真是要被气笑了——沈厌这家伙存在的意义就是每时每刻提醒她,她的修养还不到家。
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不要跟病人计较、不要跟病人计较、不要跟病人计较。
接下来该怎么做?
沈厌的病很早已经就有了,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这个怪病因何而起,又会在什么时候发作。
起初是他们俩的先生,也就是当今圣上为他医治。后来荣朝初立,皇上身份尊贵,再干这些医者的活便不合适了,负责沈厌病情的便成了她。
因为病情病因一概不清,说是医治,也只是从他脉象中推测有无发病的可能,平日里为他开些稳定情绪的药方。
沈厌和她向来处不来,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一副讳疾忌医的样子,发病了也不会主动找她。
这常意倒也能理解,换做是她,她也不想在沈厌面前露出狼狈模样,因此从没问过。
她只知道沈厌的病和自身的情绪有一定的联系,一旦发病,就像现在这样,经脉逆行、理智不存,其他的一概不知。
沈厌每次恢复正常的时间都不一样,总不能干等在这里,张辟可以替她在井上遮掩一时,时间长了肯定是瞒不住的。
这时沈厌却张了张嘴,吐露出有些沙哑的音节,常意没听懂他过于破碎的语调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只好凑过身去听他讲话的声音。
可他又忽然不说了,沈厌弯下身子,那张俊美的脸逐渐贴近她。
常意看着他在自己眼前逐渐放大的那双凤眼和高挺的鼻梁,不禁皱了皱眉头。
沈厌的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在看她,又好像越过了她在注视着什么。
他微微抿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身体像是一根绷得过紧的弦,摇摇晃晃后退了一步。
他在看什么,自己背后有什么东西?
可是井里的空间只有这么大,她背后就是墙壁,能有什么东西。
她一顿,开始回想刚刚沈厌是怎么突然没了声音的,他发病没有理由,但一定有一个契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递给沈厌火折子的那时开始的!沈厌拿了火折子,肯定往上照了。
井壁上真的有东西!
她递给沈厌那个火折子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到哪去了,借着水面反射的微光肯定看不清周围墙壁有什么东西。
还好她习惯有备无患,还拿了一个火折子,一只手被沈厌牵着,单手打火实在困难,更何况她泡在水里,火折子还被浸湿了一点。
她颤抖着打了好几次,才成功打上,那一团火光微微亮起。
常意毫不犹豫转身往上举了举火折子,骤然亮起的光一点一点将黑暗驱散,照亮了一截井壁。
血,满眼都是血迹。
粗糙的泥土石岩上,从她身边的这块井壁从下往上,都划满了一道又一道血痕,暗褐色的痕迹虽然被青苔腐蚀了一半,但数量太过惊人,仍旧连成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指印。
很明显是人的指印。
有个人在这里试着攀爬出去,在不断滑落的过程中,十指指甲断裂、皮开肉绽,血花飞溅,在井壁上留下了这一道道血痕。
常意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她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拿着火折子的手却在微微颤粟。
她的指尖仿佛被点着了一般开始灼烧起来,一根根指尖火烧火燎的,不自觉地抽动,带来一波又一波钻心的痒痛。
沈厌也看到了被火光照亮的景色,他眸子瞬间缩了下,像羽毛一般轻轻地、缓缓地捧起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把常意细瘦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脸旁。
冰冷的手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常意茫然地动了一下手,指尖划过他嘴角那颗显眼的痣,惹得他睫毛轻轻颤动。
沈厌看着她,像孩子牙牙学语一般,生涩又僵硬地慢慢开口道。
“你的......血。”
常意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满墙的痕迹,都是她曾经指尖流下的血。
作者有话要说:
家养犬鼻子很灵......
先说一下不是双重人格
第22章 其二十二
任何得到的东西,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常意在从井里爬上来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命运从无偿给予她馈赠,只会把她从一个糟糕的处境抛到另一个更糟糕的处境,如果她能站起来,便已经算是一种极大的怜悯。
世上固然有常熙回和常笑莺这样好命的人,这既是命运的不公之处,也是公平之处。
至少对她们这些连活下去都要挣扎的普通人,有着无情到一视同仁的公平。
像她这样记得太过清楚的人,在回忆时,总是能感觉到切身的痛苦,这是上天给她馈遗时拿走的代价。
在她享受记忆带来的好处时,也必须承担什么东西都忘不掉的痛苦。
她的脑海像一座屋子,主人只为它添置家具,而从不扔掉任何一件旧物,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在里面,腐烂的、坏死的东西也不例外。
常意蜷了蜷指尖,不想和沈厌讨论这个让她有些难堪的问题。
她甚至有些庆幸,看到这些的人不是还有理智的沈厌。
沈厌的话让她开始细思,也许他刚刚就是因为看到井壁上她的的血才失控的。
血和他的病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
这不大可能,沈厌在战场上摸爬打滚长大的,见过的血比一般人见过的河流还多,如果血和他的病有什么联系,他早就因为持续不歇的发病疯了。
她想把贴在沈厌脸颊上的手收回来,这样抚摸着他的脸,沈厌湿漉漉的白发贴在她手上,总让她有种抚摸着猫或者狗这种宠物般的怪异感。
可这个人是沈厌,这样的怪异感便染上了一丝毛骨悚然的意味。
这回她总算成功把手抽了回来。
沈厌眼睁睁看着她的手从自己的手里挣脱,不禁愣了一瞬,瞳孔猛然一缩,就要把她拉回来。
“够了,沈厌,你清醒清醒!”
常意可不惯着他,她后退一步,可空间就那么点大,后面已经退无可退,她只好抵在井壁上,一巴掌狠狠拍开沈厌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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