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得匆匆,走时亦是步履生风。
姚蓁目送他颀长的背影渐渐远离,日光下,他肩背挺拔,衣料轮廓被勾上一层金线,冲淡了他身上像是与生俱来的冷冽气息,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等等!”姚蓁忽然开口,在宋濯顿足之时,提着裙摆追上去,立在他身侧。
她仰头看他一阵,睫羽轻颤。
宋濯缓声道:“怎么了?”
姚蓁嗫嚅一阵:“没怎么。”
“颈后的伤口好些了?”
他提到伤口,姚蓁就想到那日,他哄骗她上药之事。
“……嗯。”姚蓁缓了一阵,道。
宋濯的眼神轻飘飘看过来,薄唇微抿:“我走后,当保持信件往来,交换两边情形,以保平安。”
姚蓁颔首。
他便披着日光离去了。
宋濯离开的当晚,探子来报,说他已兵临通县外,不日便可将通县收回。
姚蓁便提笔书信,简略的言明清楚城中现状,拜托来人将信件捎给宋濯。
这边信使才拿走信,那边侍从忽然来报,府门外有个衣衫褴褛的人,欲求见公主殿下。
姚蓁皱皱眉,在脑中思索一阵,未能想到来人身份,便打算出门瞧瞧。
这时的她尚且不知晓,来人竟是他。
黍离(一更)
暮色四合, 天色黑沉,星子零落。
府中的通道两侧,尽数点着灯。
姚蓁素白的裙裾, 漫过青石板,在婢女的陪同下, 往府门外走去。
府门前,灯火通明,两排侍卫肃立, 六角宫灯下雪白穗子垂落,轻轻摇曳。
姚蓁缓步迈过去。
灯光晕落到来人脸上,姚蓁看清楚他的脸,微微一怔:“秦公子。”
眼前的情形有几分熟悉, 她想起,两人上次的重逢, 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秦颂拨了拨额前碎发,道:“是我。”
姚蓁越过他, 看向他身后, 并无车马。
她眼睫轻轻眨动一下,抿了抿唇:“公子如何入城的?”
秦颂撑着地起身:“知州在城门施粥, 广纳难民, 我顺着人群入内的。”
姚蓁闻言,轻轻颔首, 心中却闪过一丝微妙的不适。
秦颂说完这一番话后,有些局促地伸手整理着衣裳,姚蓁目光垂落, 不经意看见, 他双手之上细密的、深浅不一的伤口, 像是握着什么利器而割伤的。
她心头一紧,问道:“怎么伤成这般模样?”
秦颂僵了一下,扯了扯衣袖,将双手藏在袖中。
半晌,才吞吞吐吐道:“通县知县叛降于信王,我为他软禁于府中,双手束绳。然则忧心府外公主,便用锋利瓷片磨烂麻绳,设法逃脱,却……”
他飞快的看了姚蓁一看。
——却得知公主早便出逃的消息。
姚蓁被他清澈的眼眸一看,心中涩然,当下便不再问,只差人去寻一间空闲客栈,将他安置好。
她吩咐完,秦颂足下却未曾移动半分。
姚蓁略微不解,看向他。
秦颂踯躅一阵,忽然跪地:“臣愿常伴公主身侧,以护公主安危。”
姚蓁思忖一阵,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不愿去客栈,想留在这座府邸中。
若是曾经,姚蓁听到这番恳切的话,定会想也不想,便允了他。
可今非昔比,她如今心中一片平和,毫无波澜。
她寻不清缘由,但——
“这是宋公子的府邸。”她温声道,“他如今不在府上,我不好私留旁人。”
秦颂仰头看着她,一言不发,眼神中映出的明光,渐渐黯淡下去。
她这话几乎脱口而出,极其自然地将自己同宋濯归为同一战线,仿佛忘却了她几个月前,是多么惧怕宋濯。
秦颂犹记得,她被宋濯训斥后,躲起来,哭的有多可怜。
他曾以为,他们是肖似的人。
如今看来,并不是。
她在同宋濯纠葛不清时,曾口口声声说着她对自己有意,如今却将界限划分的泾渭分明,甚至不记得也不曾过问,自己亦姓宋这件事。
骨子里流淌着的,尽是上位者冰冷的血。
她同宋濯,才是肖似的人。
姚蓁与他目光相对,如同蜻蜓滑过水面,悄然转移视线。
半晌,秦颂伏地道谢,随侍从离去了。
姚蓁没有注意到,他离去时,垂落的鬓发下,唇边一抹惨然的笑容。
她听闻了方才那一番话,思索明日若是知州再次施粥,自己应当出面,前去帮忙一番。
*
朔方城虽为大垚西境最为繁华的城池,人烟却不算多,仅城郊地区人口稍密一些。
秦颂说的凶悍流民,姚蓁施粥时,从未见过。
她入目所见,乡音淳朴,黄发垂髫,老弱妇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满目凄凉。
朔方境内尚且还算安稳,灾民数量并不多,但周遭战火纷飞,灾民不计其数,皆向形式较为稳定的朔方涌来,攒动在城门外,等待着救助。
姚蓁盛着粥,心底说不上什么滋味,只好垂下眼眸,不去看眼前情形。
两军交战,最受苦的往往是这些底层的百姓。
她眼睁睁的看着,却毫无办法。
所幸这些日子,天渐渐暖和起来,虽然灾民们衣不蔽体,但不至于冻伤。
今日灾民的数量,似乎比往日少了许多,申时,粥尚有剩余,上前领粥的人却寥寥无几了。
姚蓁拂拭额角汗珠,看见一旁,斥候恭敬向知州禀报事宜,知州听着听着,面上渐渐流露出喜色。
他疾步朝姚蓁走来,低声道:“殿下,探子来报,宋相公已将通县收回!”
姚蓁喜不自胜,克制地抿抿唇:“太好了。——他可曾说过,何日归来?”
陈知州道:“宋相公乘胜追击,正与叛军交战,想必还需一阵时日才可归来。殿下稍安勿躁,快写回去歇息罢。”
姚蓁颔首,轻声应,好。
她在城门口滞留一阵,又盛了半个时辰的粥,待再无流民上前,才折身返回府邸。
她到府邸时,未见姚蔑身影,走了几步,迎面却遇见知州的小女儿,喜盈盈地唤她:“公主姐姐!”
姚蓁在皇帝诸多子女中,排名第三,身后诸多姊妹兄弟,做惯了大姐姐。
知州小女陈盈,比她小了两岁,近来常常寻她。她生的十分好看,眉眼间同姚蓁的一个妹妹有些肖似,姚蓁每每看见她,皆心生亲近之感。
同活泼可爱的小女郎相处起来,她的忧愁亦减淡了几分。
姚蓁抿唇浅笑,同她交谈。
陈盈说,娘亲炖了家养的鸡,让她端来一些,同公主共食。
她提到娘亲,姚蓁立即想到,她来到朔方城的第二晚,知州夫人亲自上门,送来了一些素净的衣裳,安抚着她,让她在头七之日,给陛下与皇后烧一些纸钱。
姚蓁这才知晓,她父皇与母后薨逝的确切日子——三月初九。
想到这里,她眼中有些酸涩,神情有些失魂落魄。
陈盈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而说了旁的,引着她入屋舍中,二人同姚蔑一起用餐。
原本依照礼节,她不应同太子与公主同案。
可乱世中,谁也没顾及这些。
餐后,姚蓁忆起,近几日有些繁忙,忘记给宋濯写信。
恰好今日斥候并未出城,她便提笔写了一封信。
“近日诸事无恙……”她提笔,逐字写道。
“春雪渐消,草木萋萋。前夜骤雨,扰人清梦。燃灯续昼,望檐下雨帘,忽忆去年春时,芳菲融泥,君着渥丹襟,授岂曰无衣。如今王事多难,王于兴师,修其矛戟(1)……”
她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可心房中汹涌的情绪,却如同融化的滔滔春水,摧枯拉朽,尚未止住。
眼眶微微有些涩然,滞了滞,她继续写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2),铁马轻骑,利刃寒光,薄伐叛军。既不见君,吾心忧忡,闻君归期,心忧方止。”
写完这些,她看着眼前铺陈的信纸,抿抿唇,将一旁搭着的外裳披在身上,手指拂过衣袖上流淌过的微凉月光,又提笔续上两句:
“东风杨柳绿,翠袖月犹寒。愿君长解虑,一笑作春温。”
写完这句,她匆匆将信纸叠好,放入信笺之中,差人送去斥候处,而后双手捧着面庞,怔了一阵,心口忽然急跳。
她欲唤回前去送信的侍从,可他早已不见踪影。
姚蓁抿抿唇,折身回到屋舍之中,伏在桌案之上,盯着自己蔓延在衣袖上的长发,半晌,剧烈的心跳声才缓缓平复。
-
次日清晨,知州派人传来消息,言明今日不必前去施粥。
姚蓁起先并未在意,只当是流民数量减少,便留在家中,处理公务之余,同姚蔑温习策论。
接下来,一连七日,知州那边皆传来消息,不必施粥。
三餐皆被安排妥当,又有陈盈每晚前来陪伴,姚蓁这几日,不曾踏出府门一步。
这一日傍晚,陈盈派女婢捎来口信,说今日繁忙,不与二人同用晚饭了。
姚蓁放下捧着的书册,轻轻颔首,命那婢女将饭盒搁在桌按上,不甚在意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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