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花眠进了屋,笑吟吟地给少奶奶请安,伺候她起来梳妆。江屏披着衣服,坐在床沿上看着,忽走上前,接过梳子,道:“我来罢。”
花眠笑道:“少爷会给女人梳头么?”
江屏道:“我小时候常看我娘梳头,什么不会?”试图梳一个盘龙髻,盘来盘去,发现不太顺手,于是改换抛家髻,挽了几圈还是不对,又换回心髻。
一炷香的功夫后,吕黛看着镜中乱糟糟的发髻,亲切感油然而生,笑道:“郎君梳得很像鸟窝呢。”
江屏尴尬地咳了一声,将梳子还给花眠,道:“时隔已久,我记不太清了,还是你来罢。”
吃过饭,江屏拿出家里的账本,教吕黛管账。
“娘子,你会用算盘么?”
吕黛摇了摇头,江屏道:“其实很简单,梁上两珠,每珠算作五,梁下五珠,每珠算作一。比如上个月收租三百六十七两,青庄上的粮食卖了一百三十三两九钱五分,果子卖了一百七十二两八钱四分,季庄上的粮食卖了……”
他照着账本念出一长串数字,轮指如飞将盘珠拨来拨去,道:“这些进项一共是……”
吕黛一手支着下巴,闲闲道:“七百九十五两六钱二分。”
江屏过了一会儿才算出来,竟是分毫不爽,吃惊地看着她,道:“娘子原来会心算,佩服,佩服!”
吕黛道:“这有什么,我还能过目不忘,你随便拿一本书来,我背给你听。”
江屏特意挑了一本新出的话本子,她翻了几页,果真倒背如流。这点本事在人才济济的长乐宫根本不值一提,在江屏一介凡夫俗子眼里却是惊为天人,把她夸了又夸。
小喜鹊从未被人这样称赞过,故作矜持地掩着嘴,笑个不住。
有她在旁帮忙,不到一个时辰,江屏便将这些日子堆积的账目核算完了,吃了两口茶,道:“娘子,既然我们要在金陵待上一段时日,我想赁间铺子继续做古董生意,你意下如何?”
吕黛知道俗世有些古董其实是法器,自然十分赞同。
江屏业已看好了铺子,就在秦淮河畔,离评事街也不远,下午带她过去走走。日里的秦淮河好像沉睡未醒的美人,一身风流都收敛,意态静娴。河面上零零星星有几只游船,两岸人家具以小青砖为顶,砌马头墙,放眼望去,黑白辉映,错落有致。
吕黛戴着帷帽,和江屏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闲逛,忽见一门面粉金缚彩,装点华丽,门前挤挤挨挨都是人,抬头看招子上写着:白记蜡烛铺。
吕黛奇怪道:“这蜡烛铺怎的恁般多人?”
江屏道:“他家白老板可是皇商,听说他养的白蜡虫与别人家不同,生出来的蜡经久耐烧,明亮无烟,深受达官贵人的喜爱。故而虽然售价高昂,也有的是人买账。”
吕黛听年纪大的喜鹊们说过,俗世的任何事物,只要与皇家沾上一点关系,立马身价百倍。比如鲤鱼,因着旧唐的皇帝姓李,一时也尊贵起来。可惜百家姓里没有喜,不然遇上一个姓喜的皇帝,喜鹊们跟着沾光也未可知。
江屏道:“这家白记蜡烛铺是总店,品种最多也最新,我们进去看看罢。”
吕黛道:“这么长的队,不知排到几时,还是算了罢。”
江屏拉着她走到队伍前面的一名青衣人旁边,拿出一锭银元宝,向他笑道:“小哥,我和拙荆还要赶船,麻烦你行个方便。”
对方爽快地接了银子,将位置让给他们,重新排队去了。
吕黛道:“你为何找他,不找别人?”
江屏道:“前面这几个人里,他衣着最朴素,我猜他是奉主人之命来买蜡烛的小厮,见有钱赚,才不在乎让主人多等一会儿呢。”
吕黛笑道:“郎君很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
江屏摇着折扇,道:“娘子过奖,生意人的本能罢了。”
第十六章 无可厚非
蜡烛铺里人倒是不多,大概店家为了保持店内整洁有序,从容优雅的气氛,宁愿让客人在外面等着。
几个衣着艳丽的妇人围着一张圆桌挑选蜡烛,看见江屏走进来,一个个眼都直了。
小喜鹊牵着江屏的手,好像牵着一件令人艳羡的战利品,得意洋洋地走到那张桌旁。妇人们纷纷扭头,一面状若无事地交谈,一面借着旁边的镜子打量自己的仪容,不着痕迹地整理鬓发。
吕黛看了看桌上各式各样的蜡烛,拿起一个怀抱兔子,脚踏祥云的美人,问江屏:“郎君,这个姮娥好不好看?”
江屏瞧那蜡烛美人,脸庞莹润有光,眉目生动,做得十分精致,由衷地点了点头。
她又问:“那么,我与她谁更好看?”这话声音轻轻的,却足以让旁边的人听见。
小姑娘的心思,江屏了然于胸,乐得满足她,笑道:“娘子国色天香,漫说一个蜡烛美人,就是真正的姮娥也比不了。”
小喜鹊吃了蜜似地笑起来,旁边妇人酸得受不了,心里骂着不要脸的小娼妇,走开了。
吕黛挑了几只蜡烛,忽有一种被人盯住的感觉,转头巡视众人,并无异常。
“娘子,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走罢。”
逛到天黑,江屏带着她乘船游湖,船上彩灯环绕,纱幔垂落,映出绰绰人影。
满头珠翠的花娘弹着琵琶,咿咿唱着一支《留春令》:画屏天畔,梦回依约,十洲云水。手燃红笺寄人书,写无限伤春事……
吕黛摘了帷帽,笑嘻嘻地靠在江屏身上,就着他手中吃酒,吃得脸庞酡红,眼角春意欲流。圆光术将这一幕浮现在青碧色的茶面上,吕明湖神情淡漠地看着,想她小小精怪,道行尚浅,贪恋俗世的风花雪月也无可厚非。
扬手一泼,茶水化作绵绵细雨,自半空飘落,滋润着庭中花木。他又斟了一盏茶,慢慢啜着。
玩到一更天气,江屏扶着半醉的吕黛往回走,夜风吹来苍老的叫卖声:“糖芋苗,又香又甜的桂花糖芋苗!”
似有若无的甜香随着叫卖声飘过来,令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吕黛要吃,江屏和她循声走到一座牌坊前,只见牌坊下亮着摇摇晃晃的一盏风灯,一名穿蓝布衫的老媪佝偻着身子,立在昏黄的灯光中摆摊叫卖。
两人走上前,江屏道:“婆婆,来两碗糖芋苗。”
“两位请坐,这就来!”老媪满脸堆笑,揭开锅盖,袅袅热气冒出来,桂花甜香愈发浓烈。
“好香的糖芋苗,给我也来一碗。”江屏身后响起一把清朗的男声,他转头看去,一名头戴儒巾,气宇轩昂的白衣男子仰首阔步走来,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了。
老媪舀起满满一勺糖芋苗,熬得极是黏稠,盛在碗里,红彤彤的。吕黛咽了咽口水,正要伸手去接,被白衣男子抢先端走了。
吕黛蹙眉看着他,没好气道:“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先来后到?”
白衣男子不理她,拿勺子舀起一颗芋头,仔细看了看,惊叫道:“呀!你们看,这好像是只虫子!”
江屏和吕黛看他勺子里,果真是一只白白胖胖,长着两排细小触角的肉虫,再看自己碗里,好几只肉虫正在汤汁里蠕动。
江屏一阵恶心,转头便吐了起来。小喜鹊看着那些裹满红糖汁的虫子,又咽了下口水,到底忍住了没吃。
老媪脸色难看,瞪着白衣男子,厉声道:“你是何人?敢来坏我乐姥姥的生意!”
白衣男子站起身,拱手道:“在下白亦难,久闻乐姥姥大名,还请赐教!”说罢,手中折扇变成一柄弯刀,寒光凛冽,以雷霆之势向着老媪挥去。
刀风将桌子劈成两半,江屏急忙护着吕黛让到一边,只听铛的一声,老媪手持一双银箸,夹住了白衣男子的弯刀。白衣男子抬脚狠踹她胸口,她身子一缩,飞鸟一般腾空而起。
这情形,老媪与白衣男子显然都不是凡人。江屏寻思若是老媪要害人,白衣男子要救人,断不能丢下他离开,一壁观望,一壁安抚吕黛道:“娘子莫怕。”
吕黛当然不怕,却做出一副花容失色的样子,躲在他身后发抖。
斗了几个回合,老媪自觉不是对手,化作一股黑烟消失在夜色中,撂下话道:“白亦难,明晚再来取你狗命!”
白亦难,方才白衣男子自报姓名时,江屏便觉得耳熟,这时才想起来,走上前作揖道:“阁下莫不是白记蜡烛铺的东家?”
弯刀变回折扇,白亦难收入袖中,从容一笑,还礼道:“正是鄙人。”
江屏连声道:“失敬失敬,在下江屏,这是拙荆卢氏。不想白老板纵横商场,武艺也如此精湛,真是智勇双全,叫人好生佩服。”
白亦难道:“江公子过奖了。白某曾有幸拜高人为师,学得一点皮毛罢了。那乐姥姥是个恶鬼,常在城中游荡,假扮卖吃食的老媪害人性命。白某早有耳闻,今晚才碰见。”
江屏道:“原来如此,好险好险,幸亏白老板及时赶到,不然我与拙荆也要被她害了。”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又道:“若她明晚真来报仇,想必会带帮手,白兄可有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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