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晚上,薛稚去隔壁院中看望蓁儿,回来的稍晚了些,便瞧见他在屋中大发脾气,将案上的器具扔了一地。
伏胤堵在门外不让他出,屋内侍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送来的汤药也被砸得稀碎,瓷片飞裂,汤药残渣乱洒,屋内弥漫的全是中药的苦涩气息。
薛稚震惊地走进来:“你在做什么?”
他的怒气似应声而止,双手无措地垂在身侧,朝她的方向望来。
“他们不让我出去。”片刻后他才道,语声微闷,明显的缺乏底气。
薛稚瞧见屋中的狼藉,又惊又气:“他们是为你好,你既看不见,跑出去做什么?不是说过了,要收敛你的性子,不许动不动就发脾气。太医正也说了要戒躁戒躁,按时用药,你又在发什么疯?”
桓羡自知理亏,并未开口辩解,只有些恼她,当着下人的面,竟也一点面子不与他留。
一众侍女何曾见过陛下这幅尊容,竟被公主训得毫无还口之力,既是尴尬又是害怕,好在公主很快便命她们退下,伏胤亦离开,并顺手将门带上了。
屋中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满地的狼藉也未及叫侍女收拾。薛稚拾起地上破碎的半只药碗,气得轻轻嘟哝:“哥哥再这样胡闹,我就让伏胤把哥哥关起来。”
省得他整日发脾气为难下人。
“我想出去,是想来找你。”
一直没说话的男人突然开口,语气有些闷,又问她:“你是不是要走?”
薛稚愣了一下:“我没说要走。”
“那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蓁儿今天又吐奶了,我就多留了一会儿。”薛稚道。
他循声走来,长臂一揽,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你不要走。”
他把唇抵在她耳侧,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那些你不满意的,不喜欢的,我都会改。我会对你和蓁儿好的,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哥哥,好吗?”
薛稚美眸微愕,双手无措地放在他腰侧,终究没有回抱住他。
她得承认,在这一刻她对他并没有多么厌恶,反而生出怜爱,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真的一走了之。
她曾经很喜欢那种被人所需要的感觉,因为那让她感觉到她是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一只被人豢养的金丝雀。
而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她又想起小时候,她身子不好,时常感染风寒发烧,在漱玉宫的那些年,每一次,都是他和姨姨悉心照顾她,他会在她吐得他满身都是时垮了脸嫌弃她,但始终也没有真的扔下她不管。
每一次她不肯喝药,都是他一口糖一口药地哄着喝下去。那时候的她真的觉得,哥哥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连母亲也不及……
所以现在,就算是偿还他吗?
她唯在心里叹气,又低低地抱怨:“我曾经以为,哥哥永远也不会生病。没想到哥哥生起病来,比那些喜欢哭闹的小孩子还烦人。”
又轻声嘲讽:“这算什么呢?算是哥哥的报应么?”
桓羡未言,下颌抵着她额头,将人抱得更紧。
他想,如果她能留在他身边是他的报应,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这种报应和惩罚,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
第86章
建康, 枕月楼。
歌舞喧哗,花月春风。
花魁独居的露华浓内, 花魁娘子师莲央才刚起, 未着衣,未挽发,玉润光凝的身子就裹着一层秋被, 揉着发酸的腰懒懒地撑起半个身子来。
“他们说什么了。”她问等在榻前来回话的侍女结兰。
玉指纤纤,掩在不点而丹的唇上, 娇俏地打了个呵欠。长发披散,香肩呈露, 滟浓得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这几日陆韶都是歇在她这里, 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从建始六年初他随天子北伐而归后, 就常来睡她,连江澜也重被调回了他身边。近来更是几乎住在了这里, 每日召集了几个狐朋狗友, 皆士族郎君,在楼中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在商议着什么。
她有心打探过, 他却守口如瓶, 一个字也不说。
问江澜,江澜也被瞒着, 只猜测是在谋求大事。
师莲央留了个心眼,遂叫自己的丫鬟结兰趁着送茶点的时候探听着。眼下就是结兰回来回话的时候。
结兰似有些慌张,口齿也不甚清楚:“奴听见、奴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北府军的事。”
“好似、好似是在商议,想夺谢将军的兵权。”
这太平时月的, 天子又不在, 他们谋夺兵权是想做什么?又要如何夺?
师莲央当即敏锐地察觉其中蹊跷, 道:“你现在再去听听,想办法弄清楚,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没过多久,楼中便响起结兰的尖叫,她的房门被陆韶的那几个好友破开,结兰被他们扔死狗一样毫不留情面地扔进来,头磕在云石桑木台案的一角,磕得头破血流。
她心里一惊,忙揽着才穿戴了一半的衣服自床榻上跑下来,下一瞬颈前一寒,王逊的剑已经逼在了颈前。
“师姑娘,解释解释吧。”为首的人以剑尖指着她白皙的喉咙,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这婊|子是你派来的吧?竟敢偷听我们谈话。”
师莲央长发披散地跌坐在地,见来人是琅玡王氏的公子王逊,正在禁军中任职,不禁心内一跳,背心有冷汗悄然渗出。
王逊虽是质问师莲央,实则却是说给跟在身后的陆韶。果不其然,还不及师莲央辩解什么,他便冷笑着转向陆韶:“陆侍郎,你说怎么办吧。”
“这事儿也真有些意思,是你邀兄弟们几个与你共商大计,怎么,还派这婊|子来偷听?这用得着偷听么,她不是你的人吗,你直接说给她啊。”
琅玡王氏也是大族,当初跟着陆氏对付谢氏、事情暴露被夷三族的太常博士王仪即出自王氏族中,王仪虽是旁支,不曾牵连到王逊这一脉长房嫡支来,到底是心怀怨恨,也对身为主谋的陆氏怀恨在心。
此番合作不过是各取所需,他亦是大家之子,自然也就不会给陆韶留什么面子。
陆韶面色不改:“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莲央已经跟了我,我的利益便是她的利益,断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何况眼下,陛下的刀都已架在了我等的脖子上,兄长难道还会觉得,是陆某在故意设局诓骗诸位兄台吗?”
他眼神清明,坦坦荡荡,王逊冷笑了一声:“谅你也不敢。”
“也罢,既然你我如今都在同一条船上,我就再相信你们陆家一次。你可不要再像王仪那一次,卖友求荣了。”
“这是自然。”陆韶道。
他这才收回剑,目光玩味地在这对男女身上转了数个来回,忽而转笑,手揽着陆韶肩背走出门。
“子期,别怪为兄没提醒你。”
“婊|子就是婊|子,不要枉想她会对你有情,有时候,该舍弃的就需得舍弃……”
几人都退出门去,王逊的声音隔着门板悠悠地传回来,莲央抬眸,原还惊恐的眼中已是漠然一片。
这厢,陆韶送走王逊等人后,再回到房中,她已经穿好了衣裳,正在替嘤泣的结兰包扎伤口。
他看着她,眼神一阵阵发冷,示意侍从将结兰拖下去。
莲央眼神中闪过一丝畏惧,转瞬如常。陆韶在案旁坐下,随意执起一只杯子来,杯沿在指腹间滚了两圈。
“你想要出卖我吗?”这一声他问得平静至极。
莲央走过去,面色如常地在他膝前跪下:“妾的一切都是世子给的,妾不会。”
“是啊,让你做□□,也是我的主意。”陆韶轻轻叹气。
室中忽有一瞬的静寂,莲央未言,陆韶已抬起眸来:“莲央,其实你很恨我吧。”
“我为什么要恨你。”这一回她不再犹豫,直视着他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选的。何况我觉得这条路也没什么不好,整日里穿金戴银,连达官贵人见了我也需捧着,这样的日子,很好。”
“世子不必疑神疑鬼,我只是好奇你们在说什么罢了,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没有那么笨,我和天子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偏向他?没有了世子,我的日子才不会好过。”
这样无懈可击的演技,当真是这些年,在风月场里修炼出的。陆韶唯在心底自嘲一笑,知道在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遂又改口:
“我可以放你走。”
一个官妓脱籍,于执掌礼部的他而言,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而枕月楼身为他的眼线,这些年没少替他掌握朝中一举一动,否则他也不可能知道哪些士族对天子的怨恨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将来柴天改玉还好,若是失败,是一定会被诛除的。
但莲央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我不走。”
“莲央既跟了世子,自然是要一心一意的。不管前路光明灿烂,还是刀山火海。”
她眉目间又似蕴起哀伤,楚楚抬眸看向他:“不管世子信与不信,方才结兰之事,的确只是个误会,我只是好奇你们到底在商议什么,竟连我也不告诉,一时糊涂才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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