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萧从腰间抽出一块方布来,将那剑上的血擦了干净,而后丢在了呼延海的身上。
李忘舒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收剑入鞘,怔怔地道:“软剑……杀人……”
展萧看向她,开口道:“刚柔并非绝对,软剑,当然可以杀人。”
*
日上中天,林中倒不似外头那么炎热。
一条小溪从树林里穿过,流水潺潺,只是初春时节,还凉得彻骨。
李忘舒蹲在溪水边,借着水中倒影,此刻终于能将头上那些碍事的首饰全都摘了,重新扎了个方便的发髻,而旁边的展萧,则好像浑然不觉溪水凉意,终于将自己脸上手上的血迹洗了干净。
他那禁军步兵营侍卫便装的外衫也不能要了,索性脱了铺在了地上。
李忘舒也不知这样天气他冷不冷,只是觉得这展队正好像对这处林子,还挺熟悉的。
“杀了呼延海,却把他的手下放走,你是故意给自己找个理由跟着我吗?”
梳好了发髻,李忘舒站起身来,看向那名为展萧的侍卫。
展萧的动作停了一下,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
李忘舒微笑看着他:“你收了我的银子,护送我离开,如今我逃了,你也不必跟着我,拿着银子风流快活,不是更好吗?”
“既收了公主的银子,自然要为公主办事,自当护送公主。”展萧垂眸。
“我放你走你都不走,当真只是为了银子吗?”
展萧抬起头来,有些不合规矩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尊贵的女子:“公主当真不知道,属下为什么放走一个通风报信的吗?”
李忘舒定定地回视他的目光,半晌,忽笑了出来:“你的意思是,你还是在帮我喽?”
“公主今日故意挑起三方混战,又不惜搬出‘帝令’这样的筹码,不就是为了让朝廷和西岐人斗个你死我活吗?如果不放走一个通风报信的,西岐人哪里能知道,公主杀了他们的呼延大将呢?”
“人可是你杀的,那西岐侍卫也长了眼睛。”
“可他不认识属下,只认得公主。”
被人看透了的滋味并不好受,李忘舒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这位禁军步兵营的队正。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你既识破了我的局,就该知道我不只为了逃走,这样你还跟着我吗?”
“属下回答过了,既收了公主的银子,自当为公主尽心竭力。”
“好啊。”李忘舒仿佛想通了什么,抱着胳膊浅笑,“既然如此,展队正是否也该和我说说实话呢?”
“属下,何处欺瞒?”
李忘舒转而看向那条潺潺溪流,漏过枝叶的阳光照在其上,仿佛洒下一片耀目的金粉。
“你不是步兵营的人吧?”
她语气轻松畅快,仿佛在讲一个寻常笑话一般,却让展萧的面色陡然一沉。
“让我猜猜,有这般武艺身手,敢一剑杀了呼延海,却又不敢拿了我的银子离开,只怕是回去就免不了被追责。一个步兵营的队正,拿了银子就能跑得远远的,官道上战局一团乱麻,不过是多数一具尸体的事,随便就能给自己买个后路。”
她转过视线来,带着几分狡黠看着展萧:“可你却不敢,除非,你根本不是步兵营的队正,你的生死,要登记在册,要被你买通不了的人核实。”
她背着手,忽然近了些,沉了声问道:“你,是殿前司的人吧?”
第3章 我就是尊贵
大宁禁军藩属复杂,虽都司护卫之责,但身份不同,地位自然有若云泥。
步兵营和骑兵营乃是最为寻常的守卫,与京外驻军差不了太多,若是步兵营一个小小的队正死了,当然不会有太多的人在意。
可殿前司却不同,这总管宫禁安危的部门,可谓宁帝亲信,与只听帝王号令的鉴察司相比也不相上下。殿前司的人,就算是最寻常的侍卫,若是平白无故丢了,也要好一番核查。
展萧若真是步兵营队正,有了银子,上下打点不在话下,他若做不到,便更有可能出身打点不通的殿前司。
更何况,步兵营都是有佩剑的,可李忘舒方才分明看见,他那佩剑早没了踪影,用来杀人的,是一柄可以收在腰间的软剑。
“怎么不说话?展队正,或者,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在殿前司的身份呢?”
李忘舒脸上挂起淡淡的笑意,让对方陷入她方才被看透心事的窘境,不知怎么竟有种“报复”的快感。
展萧垂着视线,神情微冷,却并没有回答。
李忘舒看了看他,倒也并不着急,她俯身将方才拆下来的那些首饰都收进一个布包里,扎紧了,提了起来。
“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从今日起我们分道扬镳,之前的事情算我谢过展队正,日后你拿了银子,我们便算两不相欠了。”
她说完,提着东西便要沿着溪流往南行去。
“公主。”
他果然还是开口了。
李忘舒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展萧微微抬起视线看向她。
她如今已洗去出宫时明艳的妆容,却仍在方才对着溪流为自己浅浅描眉点唇。
分明是在逃跑,可微笑的样子却仍旧气定神闲,没了登上马车时的明艳夺目,可眉目如画,却也美得夺人心魄。
“在下,殿前司校尉,展萧。”
李忘舒笑道:“原来是展校尉。我就说和亲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只派一个步兵营的队正,原来是委屈了展校尉。”
“西岐人疑心甚重,圣上和殿前司为了不出意外,这才命属下改换身份,保护公主。”
“保护?”李忘舒冷笑,“只怕是监视吧?怕我真的逃了,这才动用殿前司的人。只是展校尉,你既有如此身份,又为何要收我的银子?虽说昨日所言并非今日真正的计划,可就算是放跑了我,也是要砍头的罪名啊。”
“殿前司也并非什么好去处,公主许以重金,属下自然也可以铤而走险,谋求出路。”
“出路?逃命的出路吗?”
“民间不满和亲久矣,属下虽供职殿前司,可也是大宁子民。”
他这话说得倒是掷地有声,李忘舒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更为认真地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你也和官道上那些绿林好汉一样,不满这场和亲吗?”
“西岐人野心昭然若揭,和亲并不能解决问题,公主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冒着没命的风险,设了这么大一场局,逃了这和亲。”
“展校尉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跟着我这样一个逃命的公主,不是什么好选择。”
“公主也是聪明人,如今离开宫闱,只怕也少不了能用到属下的时候。”
李忘舒其实并不信任殿前司的人,和那个皇宫扯上关系的人,总让她有种天然的排斥。但不得不说,这名叫展萧的校尉,还真的说对了一次。
“咕——”
已经到了用膳的时辰,李忘舒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了一个算不上大,可也不能算小的“抗议”声。
公主出嫁本来就没什么时辰吃东西,她从早晨醒了,就只在福乐来的时候偷吃了两块绿豆糕,如今又是行礼又是逃命,早已消耗殆尽,有些陌生的饥饿感觉自然也袭了上来。
展萧习武,听力过人,自然没放过这“不合时宜”的声音。
只是他人在殿前司,最先学会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虽是听见了,倒也没说什么,不过带着几分探寻看着李忘舒,似乎在证明自己方才所说不假。
李忘舒错开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我带了干粮。”
展萧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只是旋即便想了明白,他点点头:“那公主不如先吃了再赶路。”
而后便不再如方才那般步步紧逼,倒是十分闲适地走到一棵大树边,随意坐了下来。
李忘舒看看他,又看看这四周,抿了抿唇,也学着他的样子朝一棵大树走了过去。
野林子里不比宫中,树下长满了新出芽的小草,地上的泥土尚有些湿润,隐隐能瞧见才苏醒不久的各种小虫,在安逸地寻找着食粮。
李忘舒微微蹙眉,想起方才梳妆时旁边窜出的不知名大虫,身上一阵恶寒。
她倒是想坐下吃东西,可万一什么虫子飞进了衣裳里……
偏生那展校尉仿佛看透了她的犹豫:“公主怎么不坐?”
方才还胸有成竹将他身份问了个底掉的公主,这会倒是显得有几分难得的笨拙。
偏她还要强,不愿承认:“我又不累,为什么要坐?”
展萧瞧着她将那布包背上,从里头极为别扭地拿出一块精致的糕饼来,难得地露出一点与他不太相合的笑容来。
他站起身,将方才那已经铺在地上的外袍捡起来,朝李忘舒走过去。
“你干什么?”李忘舒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展萧摇摇头,径直走到那大树旁边,躬身将那外袍翻过来,铺在了地上。
“里头这面是干净的,公主可以坐了。”
李忘舒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我,我不爱坐在这般土地上,万一受了寒气,身体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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