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飞章惊叹:“平日盖是见用水显字的,这用油还是头一回。能造这样书册的人,想必也是位高权重,竟舍得用油来做这些事。”
“还有更多吗?”那只掉在地上的虾已经不能看了, 展萧又抬起头来问。
李忘舒摇头:“就只有菜里那些, 可这些都是好好的菜,总不能……”
若是从前, 李忘舒兴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如今她逃难一遭, 亲眼见到百姓平日所食, 甚至兖州时说是吃糠咽菜也不为过, 她又哪里忍心浪费了面前这些珍馐美馔?
展萧知她意思,便先将那书册放到另一处。
“明目张胆将油拿进来未免惹人怀疑,只怕还是从密道稳妥。”
季飞章看看展萧又看看李忘舒,笑了一下:“快吃吧,吃完我便再走一遭,就说殿下想吃些糕点,再连着糕点一同带进来就是。不过展萧,这书页上的东西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全部显现的,你与公主倘若几日都在这里,恐怕少不了人怀疑。你可提前想好对策。”
展萧瞥见那已然显露出几行的字来:“倘若这些被隐藏起来的记载,真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便是满朝上下都怀疑,也无需在意。”
季飞章有些惊讶,可倒也有眼色,未曾再问下去。
李忘舒却是清楚,他们手中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明镜阁。
一子翻盘,只是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午膳用毕,季飞章很快便去而复返。
他不仅拿来了一小罐油,还贴心地准备了几把小刷子。
这书阁毕竟不能太多人进入,且又是事关蕙妃娘娘之事,必定有宫闱秘辛,他们也不能找帮手,是以拢共就展萧与李忘舒两人,只能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去刷油。
季飞章送来了东西便离开了,他对鉴察司内再熟悉不过,若外头发生什么意外,他便会拉响银铃,待有叮铃的声音传来,李忘舒便要先躲起来。
那纸页如今已被展萧拆开,一页一页摊在地上,他两人一人一头,一张一张刷过去。
那些靠油显露的字迹,显然是什么人在极为焦急的时候写成,有时多潦草,有的纸张上还没有。
如此铺地毯似地去找,时辰便过得甚快。
待李忘舒从这一堆纸张中直起有些僵硬的腰时,已见窗外漆黑一片,也不知这书阁内是何时点了灯。
“饿吗?”展萧走过来,扶着她坐下。
李忘舒摇摇头:“我在刷油时瞧见了纸上的字,如今脑袋里全是关于我母妃的事情,我想尽快知道。”
展萧揽她入怀:“我明白,我们现在就拼凑。”
油字并不与原本卷册的顺序相同,两人要按照其上内容一页一页寻找,才能最终将这些纸张重新排序,连缀成一本新的案卷。
而随着一页一页的故事被理清了顺序,关于蕙妃舒月与当年的两位皇子之间的旧事,终于在这鉴察司的书阁内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与李炎和李烁说法都不一样的故事,是关于当年名满永安的才女,最终在深宫中陨落的故事。
“蕙妃舒月,永安舒氏女,定业三年生……”
同每一位被记录在册的后妃一样,这被隐匿起来的文字,也从蕙妃生年写起。
当年永安城以舒府嫡女舒月才名最甚,她九岁随母亲入宫,在当时的太后寿宴上以诗惊人,大获盛赞,从此便成为整个永安城中贵女典范。
因她才华横溢,当时的宁帝便允她入宫为公主伴读,实则是太后开恩,令她蒙大儒教养。
也是那时,她认识了当时的太子之子李炎和李烁。
宫中读书者众,诸位皇子的嫡子嫡女,也都蒙先皇帝垂爱,得以入宫聆训。
直到李炎和李烁的父亲,也就是李忘舒的皇祖父即位,其他皇子或是病故,或是前往封地,宫内的孩子这才少了许多,不过李炎、李烁二人,并一位公主,和蒙受新皇后喜爱的舒月。
他们几人虽是一道长大,但彼时众人都已十几岁年纪,早该分席,舒家老夫人觉得不妥,便向皇后进言,舒月才得以回到舒府,由女夫子继续教养。
可几年岁月,又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舒月一心书卷,却耐不住皇子情窦初开。
待得皇子弱冠,舒月及笄,当先向先皇提出要娶舒月为妻的,本是李烁。
他那时风头正盛,是众人眼中最有前途的皇子,又生得一表人才,永安不少世家都想将女儿荐作二皇子妃。
可舒月从来只当两位皇子是哥哥,听闻二皇子竟有此意,她惊讶之余,更多的则是躲避。
但那时李烁年轻气盛,只以为舒月是因害羞才避着他,由此竟想先斩后奏,当时的圣上还未下明旨,他便带着礼物前往舒府。
舒家虽为老臣,可面对皇子终究惶恐,仓促之间,竟令李烁找到了机会入了院中,恰巧在一处花树下见到了舒月。
数月不见,那时的李烁又正值气血方刚的年纪,他自以为天下女子总要为他折服,便焦急冒进,竟想与舒月私定终生。
舒月乃世家嫡女,自幼守礼,当然被吓得不轻,一把推开了李烁。
谁知李烁当日吃酒壮胆,竟热血上头,反而将人搂得更紧,待舒夫人发现不对赶到时,便见自己女儿被二皇子搂在怀中,不仅挣脱不得,仿佛还要被强吻。
舒夫人心疼女儿,哪还顾得上别的,上前便给了二皇子一巴掌,这一巴掌打醒了李烁,也打在了帝王的心坎上。
舒家是老臣啊,皇帝听闻此事,不忍寒了舒家老太爷的心,便做主将李烁派出永安,名为历练,实为责罚。
只是这些事情,当时的李炎并不知晓,他见李烁临行,舒月并不相送,还当那才名在外的女子,原是对他心动,由是便也动了心思,待他稳坐太子之位后,便想要将青梅据为己有。
只是帝王知晓,自己的次子已然伤了舒家人的心,又怎好再提令舒月做大皇子妃一事?
是以李炎才向自己父皇上表求娶之意,当即就被先帝愤怒驳回。
那时李炎自觉是与舒月两情相悦,对父皇的决定大为不满,而他竟比李烁更为大胆。
眼见父皇要为自己择姜家贵女为太子妃,竟仿造禄阳长公主字迹,将舒月“骗”入宫中。
可怜舒月与禄阳长公主姐妹相称,却不知自己入宫为公主解忧竟成了一切噩梦的开始。
李炎将她囚于酌流轩,在那姜家贵女到达永安的前夜,强行占有了她。
后来李烁回京,先帝驾崩,朝局大变,舒月再未能踏出宫门一步。
李炎登基为帝,李烁封代王幽居锦州,姜梧为后,而舒月则成了蕙妃。
开顺元年,李霁柔出生,李炎十分高兴,大赏舒府,舒月的哥哥舒通正加官进爵,若非言官相劝,连方氏都能封个诰命。
可舒月却孤坐后宫之中,根本不令李炎近身。
起初李炎还怕她伤了自己,几番退让,可连年累月,已是大权在握的帝王哪里忍受得了这些?
开顺三年冬天,在蕙妃与帝王不知大闹第几回之后,李炎大骂着“疯子”回到养心殿,当夜就一道谕旨,令旧朝功臣舒府倾天不复。
舒家从此消失在永安城中,舒通正携妻子退走并州,没有任何一个人想着宫里还有当年名满京城的才女舒月。
开顺四年,舒月在帝王面前自戕,从此,李炎下令,公主李霁柔更名李忘舒,关于舒家的一切尽数毁去,鉴察司不留。
那几十页文字,将一个女子无奈悲凉的一生写尽,观者尚且唏嘘,更何况局中之人?
她本是永安城内一颗璀璨明珠,世家贵女、才貌双全,却因此徒遭劫难,最终毁在几个男人手中。
那最后一页上,已然看不太清的字迹隐隐约约写着“并州张继留书”。
捧着那最后一张纸,李忘舒早已泪流满面。
她对母妃的记忆一向隐隐约约,可不知是不是因那把银锁、那支木簪,她每觉孤立无援之时,却又总觉得冥冥中有母妃还在保护着她。
她幼时也曾不理解,母妃明明已是妃子,在万人之上,又因何要自戕,留她一个孤女。
如今她却明白了,最怕的不是生就泥污之中,而是她分明清清白白,合该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却因旁人错处永堕泥泞,不得翻身。
“我不该活着……”李忘舒趴在展萧肩上,任泪水盈出眼眶。
展萧轻抚她的后背:“不怪你。”
李忘舒摇头:“我是不被期待的,我身上流着李炎肮脏的血,我的母妃是因我才平白多受苦难。我不配为她的女儿。”
展萧紧紧搂着她:“蕙妃娘娘愿将帝令交给你,必定是爱你这个孩子的。她这一生活得明白,恨得明白,爱得也明白。”
“小柔,”展萧扶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为她擦去泪水,“蕙妃娘娘是信你的,她信你这个女儿,终有一日能让真相昭雪,能令真正做错之人,付出代价。”
“是吗?”
“是。”他回答得极为笃定,“我们回不到过去,但尚可改变将来。娘娘一生孤苦,我们怎能让真正作恶之人逍遥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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