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要五两银子。”
霍睿言直接丢给他一枚小银锭,“另外,这‘水上浮’来两套。”
周边客人与商贩见他出手大方,免不了多望上两眼。眼尖者已认出他,自是低声讨论。
“唉呀!那不是霍家二公子么?”
“大敌当前,老子在边境备战,儿子在京城高价买娃娃……没想到啊!”
“都说一门双杰,看来有差距呢!”
霍睿言耳力极佳,听在耳中,啼笑皆非,当下一语不发,抱走了商贩递来的一大盒物件,无视异样眼神,牵了马,径直往宫门走去。
这熟悉的长街,熟悉的宫城,他确有迷恋之意。
不单单留恋美好事物,更贪恋那一抹独特的温柔。
倘若没有战火,他大概会放弃山河秀色,甘愿长留这宫阙,与心爱之人十指相扣,听风雨,观星月,度年华,共白首。
可千里之外,父母与长姐面对的是碧血长空,塞外烽烟,金戈铁马,虎狼之敌……
霍家人历代扛起重责,他和兄长昂藏男儿,责无旁贷,岂能缩在京城安享富贵?
然则,赵氏一脉倒台后,来自另一股疑似安王的势力根深蒂固,且未有确切证据。
兼之宋显扬年底归京,如若霍家兄弟同时上战场,只怕京中能守住宋鸣珂的人仅剩无几。
痛定思痛,霍睿言决定独自前往蓟关。
一来,他前年曾去过一回,驾轻就熟;二来,父兄性子完全是一路,思维上也异常相似,如若犯错,再难弥补,而他相对谨慎,或许能与父亲取长补短。
耳边喧哗声一浪接一浪,动摇不了霍睿言的决心。
这一次,势在必行。
念及此处,他眸中风起天阑,胸腔热血沸腾,唤起鹏程万里之志。
…………
晴丝如浮云缭绕,宋鸣珂看了一上午奏报,焦头烂额,烦躁地甩袖,步往会宁殿之北。
那处有一座用石头叠成的小山,建有一殿二亭,是正殿一带少有的清静地。
她登临云归亭,眺望连绵十里宫阙,逐渐从混沌的思绪中理清事实。
——上辈子,霍锐承与霍睿言在边关七年,大展身手,立功无数,因在位者宋显扬一再隐瞒打压,宋鸣珂所知有限,低估了两位表兄。
今生,她把霍家兄弟留在身边,带来的深远影响,可能远远出乎她的想象。
即便她此刻派二人前去支援,但少了那几年历练,两位表兄的眼界、实力定然远不如前世。
有得必有失。
眼前小莲池菡萏未销,嫩蕊凝珠,蜂飞蝶舞,被巍峨殿宇包围的小山丘独享清幽雅致。
然而,宋鸣珂的沮丧之情尚无半分退却,她屏退闲杂人等,连秦澍也没留。
余桐为她端来一碗梅花蜜,放在石案上,悄然退开。
宋鸣珂独坐于亭中,美景环绕,精致茶点,内心却是漫无边际的空洞与怅然。
花蜜水尚有余温时,一名内侍来报,霍二公子求见。
因霍睿言官升得快,有时候通报官名,宋鸣珂还得确认是不是二表哥,内侍们干脆按以前的称呼,亲切又省心。
此前,宋鸣珂派密探查过,得悉霍睿言曾有位江湖朋友失了踪影,怕是已不在人世。那事应为他受伤的根源。
他无事鲜少主动进宫求见,今日忽然请见,看样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和风轻拂下沿途粉、白、淡紫色的花瓣,翩飞而下,那一无比熟悉的青白身影阔步而来,堪如朗朗修竹挺拔。
他手里捧了一大匣子,从包裹在外的棉布包来看,不像贵重物品,引发宋鸣珂的好奇心。
“二表哥,此为何物?”
“见过陛下,”霍睿言笑容暗藏隐忧,“方才来宫时路过乞巧市集,见着些好玩物件,带给你们兄妹玩赏。”
宋鸣珂贵为天子,但平日没太多架子,只要有趣、好吃,无分贵贱都喜欢,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她示意让他入亭,打开匣子,眼见是一对端正细腻、别具一格的“摩睺罗”,笑意情不自禁扬起:“我又不是小孩子……”
“陛下的确长大了,可晏晏她……”霍睿言注视她清亮笑眸,温柔中夹带几分宠溺。
“什么意思!”宋鸣珂无端红了脸,略带不平,啐道:“我这当哥哥的,只比她大一个时辰!”
“那倒也是。”
霍睿言笑眯眯地看她把玩一阵,复道:“陛下,臣今日入宫,另有所求。”
宋鸣珂听他陡然严肃了许多,放下手里玩物,正色道:“为边境战事?”
“正是。”
宋鸣珂悲喜交集。
相处数年,有些时候,彼此无需多言,只要一个眼神、点头或微笑,便可了解对方所想。
她暗叹一口气:“你决定了?”
“陛下洞悉人心,省下我累赘之言。”
“我最近每回去你那儿,你案上堆叠的全是兵书、史书、武器制作改良资料……猜到你近年没少花功夫。”
“臣实在惭愧,只能纸上谈兵。”
“可为何是你,而非大表哥?”
霍睿言无法直述对安王的疑虑,也不好说连秦澍都不敢全盘信赖,硬着头皮道:“臣前些年去过北域各地,熟门熟路。外加西南刺客之事迟迟未解决,与其留我在刑部,不如留兄长在御前护驾。”
宋鸣珂抬眸目视这比自己高了大半头的青年,他青衣素淡,一尘不染,宛若幽谷清兰,眉目高洁深远,却透着细看才能捕捉到的豪迈与锐气。
这些年,他一直小心翼翼藏起翅膀,但不代表他失去翱翔天际的能力。
一瞬间,她心底生出强烈冲动,想扑进他怀里,抱紧他,尽诉对他的期待与祝福。
可她是“宋显琛”,此举太不符合帝王威仪;即便她以晏晏的身份站在他跟前,男女有别,她更不能逾矩。
良久,她颔首道:“朕允准了。”
霍睿言松了松气,欣喜中滋生出淡淡的眷恋与悲伤。
她轻而易举同意了,半句不作挽留,是真想把他放在用武之地?还是……减少往来后,他们感情疏淡了?
他收敛清浅笑容,执礼道:“边境苦地,战事凶险,臣誓为陛下守护疆土,开创太平盛世,定当竭尽全力,死而……”
话未说完,一纤纤玉指以极快速度,摁住他的唇。
指腹柔软细腻,带着秋日微凉,瞬即燃点起他唇瓣上的火热。
他整个人呆住了!
晏晏好好的……干嘛撩拨他?
在他拼死按捺舔她一下的冲动时,她讪讪收回手指,脸颊绯霞起落,语气则极为郑重。
“我们会活得好好的。”
这句话,她早于三年前挽留他时说过,和当时一样,说的是——我们。
以前,霍睿言没多想,此时此刻莫名增添了似有还无的暧昧感。
尤其是……她以轻柔指腹,毫不犹豫地封缄他未出口之言。
他眼眸深深,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宋鸣珂被他灼热得如有实质的阳光烫得浑身如沸,残留他唇上的余温也似乎加倍发热。
二人怔怔而立,她霎时想到,他上回一走就是半年,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鼓起勇气,她学他往日鼓励她的动作,伸出另一条臂膀,绕向他后背,轻拍了两下。
偏生她手不如他长,为了这一小小鼓励,几乎扑进他怀里。
霍睿言被这软乎乎如小猫的娇躯闹得难受极了,天晓得他要多努力,才忍住没一把抱住她,往她粉润嘴唇上啄一口。
摒除杂念与旖旎,他后知后怕,真的怕。
不怕真心被拒绝,而是怕她默然接受。
万一,他没能活着回来,有意无意表露的种种亲密,只会给她带来等待和伤害。
如果简单维持表兄妹关系,她或许会为他的死而伤痛,最终随年月淡忘,无牵无挂地再遇良人,同携到老,过属于长公主该有的肆意人生。
如若坦言告知内心对她的爱慕,勾住她的芳心,他会因畏惧给她留下无尽痛苦,而没法放手一搏。
他视她为心中最珍视的宝贝,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又岂能再给她制造委屈?
她已为兄长承受了太多,理当拥有纵心张扬、福泽绵长的锦绣生活。
霍睿言与她静然相对,暗下决心,他必须从这场战争中存活。
哪怕数年后凯旋而归,她嫁了旁人,他尚能以二表哥的身份去爱护她,亲眼目睹她由娇纵美丽的小公主,受万众爱戴呵护后,活成白发苍苍却依然娇纵美丽的大长公主。
如若归来时,她未曾婚嫁,那么……
霍睿言唇角骤然挑起一丝淡笑,笃定而向往。
…………
表兄妹二人从云归亭出来后,默然并肩而行,漫无目的。
踏着黄叶飘落的碎石小径,秋凉萦绕,桂清菊淡,他们脚步安闲,不疾不徐,眼神偶有交换,衣袂摩挲,却无片言只语。
他每每转头凝视她时,唇畔柔柔含笑。
她明净眼眸与之相对,则潜藏则依恋、不舍与期盼。
跟在他们身后的余桐,不敢靠太近,连多看都怕惊扰这刻的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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