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是,不晓得是否为衣着打扮之故,他与前世的深沉、稳重、寡言少语,有很大差别。
熟悉之处,她反而说不上来,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错觉,其精雕细琢的五官与飞扬肆意的气质,与某个她相熟者,暗有重合之感。
霍睿言意识到她的眼光反反复复落在秦澍身上,胸腔内那颗心跳动的心如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晏晏目不转睛盯着人家,是何意?
事实上,霍睿言对大大咧咧的自家兄长、从五族出逃而来的元医官、与宋鸣珂心有灵犀的舒家小娘子,均无太多戒备之心,独独对她曾冲口而出的“秦澍”耿耿于怀。
秦澍其人,出身于江南望族旁枝,自幼失去父亲,因而随母姓,无继承家业之志,早早拜了仙霞岭的傅玉时为师,研习武艺。
而傅玉时执掌仙霞岭,开门授徒,其亲弟兼同门师弟傅青时则跟随定远侯霍浩倡,并收了霍家兄弟为徒。
因而霍睿言与秦澍儿时虽互不相识,实为同门师兄弟。
霍睿言曾在十二岁那年到江南游历,拜见师伯,与秦澍一见如故,切磋武艺,称兄道弟。
近年交往谈不上密切,但偶有书信往来,师兄弟情份犹在。
秦澍作为师门中最出类拔萃的少年郎,容貌俊美,身手不凡,谈吐潇洒,霍睿言对其历来佩服有加,以之为榜样,日夜苦练。
可秦澍获得宋鸣珂高度的关注和重视,本该为师兄高兴的心,没来由沮丧了几分。
他从未忘记,宋鸣珂四岁时亲口说过,“最喜欢二表哥了!晏晏长大一定要嫁给二表哥!”
后来,她曾注视他的眼睛,柔声细语,“目下最需要你的人,是我。”
再后来,她赐予他一身官袍,与他并立,笑看桃梅绽放、仙鹤翩飞,语气笃定地告诉他,“在我心里,你是无可取代的头名。”
字字句句,甜了他无数时日。
直到这一刻,他坚定无比的信心,隐隐有了动摇。
他深知宋鸣珂不喜他过分谨慎、诸多礼节,不时怨怼他规矩多、不好玩。
可他身为霍家二公子,只得低调处事,稳打稳扎,不比兄长疏狂直率。
而秦澍,武功高强,相貌出众,家世良好,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具有侠义心肠,恰恰有霍锐承的爽直,又不至于口没遮拦。
说白了,是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最关键是,宋鸣珂听说过他,如有“久仰大名”之意。
久违的忐忑侵占了霍睿言的心思,他脚下漫无目的随人流往前走,回过神时,三人及仆侍已绕过皇宫,抵达桥南最大的夜市。
街上灯烛荧煌,如数条琉璃巨龙腾飞,又似天女织就的锦缎,铺展相照。
闲逛的男男女女花红柳绿,挑选各类果品、糕饼、肉食、羹汤,讨价还价,欢声笑语不断。
宋鸣珂没走几步,已被琳琅满目的爊肉、干脯、鳝鱼包子、腰肾、鸡碎晃花了眼。
“每份不过十五文!”她狂拽霍睿言的袖子,“我要我要!二表哥快掏钱!”
霍睿言笑得无奈且宠溺:“不是刚吃饱吗?你咋那么能吃,还不长肉?”
他边按她挑的付了钱,边检验有否异常,还尝了几口,才放心让她开吃。
宋鸣珂刚买完肉串和烤鸡肝,转而又对梅子姜、辣莴苣来了兴致,迈腿就跑。
霍睿言唯恐她横冲直撞走散,急忙小心翼翼护在她身侧。
再后来,她被花灯勾住了视线,如好奇小猫乱蹦,霍睿言不得不牵牢她的手,免得她被人群挤走。
大手牵小手,十指相扣,他唇角挑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眼里尽是她所掌控的花花世界、盛世繁荣,他满眼只有她雀跃的笑脸。
她是这天底下最璀璨的光芒,别的不重要。
人潮纷乱,秋霜降临,有一瞬间,他恍然忘记了身后的秦澍,忘记了身处何方,仿佛天地间仅剩下她和他,并肩同行,逆流而上。
一如最初作伴时无话不谈,相互扶持。
倘若可以,他真心愿意,就此与她走到天荒地老。
直至他的手臂陡然被人拽住不放,耳边传来秦澍恶作剧似的笑声:“等等我啊!你不怕把师兄弄丢了?”
霍睿言咬牙切齿走在二人中间,顿时觉得……这画面一点也不美好。
三人逛到亥时,收获甚丰,秦澍嘻嘻哈哈与表兄妹作别,自行返回客栈。
霍睿言暗松一口气,领宋鸣珂出了长街,坐上马车,亲送她回宫。
“二表哥,让你师兄为国效力吧!我正缺人呢!”
车轮滚滚驶向皇宫,道旁灯火在她娇憨的脸上滑过流光,她却正色庄容,无半点玩笑意味。
“秦师兄他……身在江湖,酷爱自由,只怕未必乐意……”霍睿言迟疑作答。
宋鸣珂闷哼一声,表示不信。
她可没忘记,前世的秦澍,年方二十一,即担任殿前司都指挥使,史无前例官至从二品,成为人人钦羡的得力干将,怎能说他不乐意?
但她不能牵扯上一世的细节,唯有劝哄道:“二表哥,冲着你的面子,他会的!”
边说边伸出小手,搭上他的手腕,来回摇晃。
霍睿言火热的肌肤被她柔软的凉意轻触,心登时软了。
郎心如铁,最怕这招,简直无抵抗余力。
他苦笑道:“我、我尽力吧!”
“天下间,没有二表哥办不到的事。”
她笑容无比甜腻,软嗓不知为何变得轻柔,夸得他几欲登仙。
偏生这番话的目的,是让他去留下另一个男人,教他恨。
恨得牙痒痒的!
…………
抵达宫门,霍睿言下了马车,恭送宋鸣珂入内,待大队护卫前来接应,方骑马折返回定远侯府。
府上仆役忙于筹备河灯纸锭,霍锐承则坐在厅中交代府上要务,闻声而出,笑道:“总算舍得回来了?”
“哥,适才遇到秦澍师兄,他和叔父入京办事。”霍睿言率先告知此事。
霍锐承先惊后喜,继而皱起浓眉:“你咋不把他带回家?咱们仨好好聚一聚!”
“他……似乎不大乐意。”
霍睿言细想对方抵京后,没在第一时间联系他们兄弟,想必另有去处和安排。
即使在八仙楼邻桌用膳,秦澍以笠帽遮盖容貌,最初未急着与他厮见,等到他落座后才出言相激。
因此,霍睿言没执意相邀,而是选择请他们得空到府上一聚。
兄弟二人就今日拔禊讨论了一阵,从宋既明送小皇帝的奇怪玩具,到舒家小娘子精湛的茶技,再到八仙楼中霍睿言与秦澍的一番争斗,待见时候不早,各自回院落歇息。
夜月如霜皎洁,穿庭院疏枝缝隙而过,落了一地的斑驳流彩。
被宋鸣珂赐名为“团子”的三花猫挤开房门,扭着屁股,悠哉悠哉走到霍睿言腿边,铆足了劲,一跃而起,蹦上了他的大腿。
霍睿言搁下笔,搓揉它的背,笑道:“你在宫中,可有这般粘着她?”
猫“喵呜”一声回应,卷得紧紧的,生怕从他腿上滑落。
“听说诺玛族蠢蠢欲动,如我再次离京北上,估计没这么快回,你替我在宫里陪她,好不?”
猫又娇娇应声。
霍睿言从胸前翻出一个羊脂玉环,把玩片刻。
此物为宋鸣珂小时候所戴的手镯,细薄轻窄,常让他回想起她儿时的天真烂漫。
这丫头长大了,即便上朝时一本正经处理国家大事,私底下照样没心没肺拉他乱逛。
如若幼时喜爱她撒娇撒痴的小小骄纵,此时,他真正所爱的是她眼中果敢通透的明净,偶尔还掺杂着仅对他流露的依恋缱绻。
这些,会随秦澍的出现而改变吗?
霍睿言突然心生悔意。
后悔那日撒谎说,自己对“晏晏”无窥觊之心;后悔今晚应承她,留秦澍在她身侧辅佐。
他低叹着收好小玉镯,把猫捧至外间,以软垫围好,顺手以掌风熄了烛火,回卧房解衣就寝。
闭上双目,他似看到千里之外金戈铁马、铁血沙场,耳边为马蹄声、呐喊声、鼓声、兵刃交错声,愤慨激昂,令他热血沸腾。
又见宫墙禁苑内,秦澍一身铠甲,与霍锐承一左一右,代替他守护宋鸣珂。二人威风凛凛,姿态昂藏,他远远眺望,不知是喜是悲。
恍惚间,他梦回马车内,与宋鸣珂相对而坐。
那小丫头笑嘻嘻地劝他,尽快迎娶舒家小娘子,还一再拍胸口保证,其容貌、品性、喜好皆与他十分般配,要他好好珍惜。
霍睿言终于按捺不住,脱口道:“我从小到大,唯心仪你一人。你说过要嫁给我,君无戏言!你就只能嫁我!不许再胡乱作媒!不许再盯着别的男子!”
不曾展露的霸气震慑住了她,她盈盈笑貌凝滞,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喜悦。
“你为何从来不肯承认?”
她垂眸抱怨,长睫于眸下投落暧昧的薄影,嘟起的小嘴一如既往地诱人。
霍睿言直视她明净若溪的眼眸,一字一顿:“我这人,一贯不爱说,只付诸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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