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春宵良夜,饶蔓如一身银红春衫,立于满园锦绣中,艳丽容色丝毫不减。
然而空房寂寞,外有身负武功者盯着,她进退两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记得豆蔻年华时,她因才华与容貌,名声鹊起,一度为热议的皇后人选。
家族也曾视她为希望,将她当作未来后妃培养。
皇帝辜负她一片痴心,她繁华梦碎,曾不甘心,也曾怨恨过。
最终,愤懑之情被宋显扬寸寸缓解,化作淡若无痕的旧梦。
此时此刻,她的确面临登上后位的天大良机。
经历了两年平淡中饱含蜜意的婚后生活,她拥有爱惜她的丈夫,也诞下依恋她的女儿,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对她已无太多吸引力。
尤其,她半点儿也不乐意……与别的女子分享宋显扬的宠爱。
回房后,乳母为她抱来女儿兰汐。
一岁半的小女娃脸蛋嫩得能挤出水,明亮的眼睛形似宋显扬的桃花眸,也不失母亲的灵动。
“你们退下,让我们娘儿俩说说话。”饶蔓如笑容凝聚了愁云惨雾。
未满两周岁的小丫头只会咿咿呀呀发些单音,在她怀中不安分地扭来拧去,试图下地行走。
待仆役丫鬟退出房间,饶蔓如像是对女儿讲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汐汐,”她亲吻女儿光洁饱满的额头,嗓音软得跟掺了蜜浆似的,“你姓宋,是天家子孙,这一点没错。但……你没有当小公主或小郡主的福气了。”
兰汐睁着水灵灵的圆眼睛,专注目视哀伤的母亲,小嘴嘟嘟地跟着念:“汐汐。”
“咱们一旦动身北上,落入你祖父手里,你爹势必听命于他,篡夺皇位……他若真是先帝的二皇子,圣上若真的昏庸无能,倒也罢了……
“可你爹一心只想种植花木,陶冶性情,闲来与咱娘儿俩,还有你尚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们,到海边踏踏沙,捉捉小鱼虾……
“娘不想成为逼他篡位的千古罪人,更不愿把你外公一家、乃至饶氏庞大家族卷进去。娘很自私,出于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娘大概……不能守护你长大成人,为你庆祝风光出嫁、生儿育女的时刻。”
饶蔓如满眼泪花,唇角却努力扬起一个慈爱的笑容。
没法亲眼目睹她成长,无妨。
重要的是,她会健康快乐,活出她应有的意气风发。
“娘恨过你爹,恨到想杀了他……可娘没出息啊!被他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就真把他放心上了。”
她念及丈夫对百般迁就与纠缠,苦涩笑颜微漾蜜意,忍不住笑出声。
兰汐被母亲的靓丽笑靥所感染,也跟着咯咯乱笑。
母女互相亲吻对方的脸颊,须臾的温馨与欢畅,足以让饶蔓如积攒勇气,接受命运安排。
擦干泪痕,她吩咐乳母和贴身的两名丫鬟入内,悄声交待盘算了一整晚的计划。
乳母和丫鬟越听越惊恐,慌忙下跪。
饶蔓如为安抚她们,谎称自己会随玄衣人上京,但极可能要受点苦,让她们找机会带孩子溜出府,与北海城中的饶家人汇合,连夜北行。
她取了笔纸,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下笔,唯有隐晦写了一句话,即装入信封,仔细封缄。
抱了兰汐,亲了又亲,她隐忍着,假装这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离别。
然则,当她背转身,不忍目送女儿离开那一瞬间,兰汐陡然开口,嗲嗲唤了她一声。
“娘——”
娇软如绵的奶音,堪比世间最动听最醉人的声响,宛若柔风卷起的浪潮,轻轻拍打她的心岸,摧毁她故作坚强的决心。
她头一次听见孩子字正腔圆地呼唤她。
可惜,也是最后一次。
她不敢回头。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湿润了她颤抖的前襟。
天下间母女何其多!
她要保住饶氏全族的性命,与此同时,也将成全万千对母女的幸福。
沐浴更衣后,她让人传话给玄衣密使,说她孕中困倦,需好生歇息,明早再出发。
整个北海郡王府因整理拾掇而忙乱了一段时间,在此过程中,饶蔓如屏退下人,叮嘱他们不许任何人入内。
她半步未离开房间,换上最满意的紫红绸裙,把宋显扬为她精心打造的各种珠宝细细装点在身。
璎珞、腰链、步禁、耳坠子等,无一不精巧雅致,光彩夺目。
摘下嫁妆中的金满池娇荷叶簪,轻触簪头的璀璨金花,摸到坚硬如铁的簪身,她的心随之一硬。
此为她三年前悉心打造的发簪,特地做出尖锐且硬朗的一端,为的是嫁给宋显扬后,如他一再相逼,她便以此自卫,或直接给他戳几下。
兜兜转转,百转千回,爱恨交缠,终究未能偕老。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遗憾的。”
她独坐镜前,为娇媚如昔的容颜小心翼翼画上浓艳妆容,蛾眉如黛,眼含秋水,依然是当年艳动京师的美人。
朱颜不改,青丝如旧,美好年华,分毫未变。
良久,她喃喃自语:“但愿……嫂子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说罢,她安静躺回床榻上,盖好被衾,悠然闭目,任由往事一幕幕重现于心。
倾听郡王府逐渐恢复静谧,她深吸了口气,手持簪子,以锐利的尾端极速挑破手腕血管。
疼痛的刹那间,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往后的夜里,那人若从噩梦中惊醒,没她的安慰和拥抱,是否能再度入眠?
第一百二十九章 ...
三月的郴州阴雨连绵,宋显扬终日躲在驿馆,闭门不出,疑心人要发霉。
是日,他穿了身宽松灰袍,来回踱步于廊前。
清脆悦耳的雨声丝毫未让他心情舒畅,他长眉紧皱,为连续数日无人汇报饶蔓如和女儿的情况而忧心忡忡。
雨势陡然增,打得栏外一株迟开的金丝尾兰草垂头丧气。
宋显扬记起那一年在保翠山行宫的花朝节,饶蔓如挑菜时,他在背后小声提示她,此为宫中珍品“玉皱荷”,遭内侍官揭破作弊。饶蔓如迫不得已,随口道出一品种名称,正是这寻常的“金丝尾”。
见花儿憔悴,怜惜之意顿生,他从廊边一角拿了把雨伞,撑开放在兰草之上,供其遮风挡雨。
眼看花儿停止颤抖,他唇角柔柔翘起。
他酷爱花草,犹喜兰,因而女儿的名字也取了个“兰”字。
自成婚后,他从未离开妻女超过三日,现下着实想念,巴不得插翅飞回北海。
犹记饶蔓如领着孩子送他离城时,语带戏谑说了句“你若两月不回,汐汐定然记不得你”。
当时宋显扬听出妻子的依恋,抱起女儿,亲了亲她眉心的小红痣,笑着哄道:“汐汐乖乖听娘的话,早日学喊‘爹爹’二字,爹爹便回得快一些。”
他本想吻别饶蔓如,奈何周遭仆役护卫一大堆,只得把兰汐送回她的怀抱,又趁没人注意,偷偷在她手上摸了一把。
“幼稚!”饶蔓如垂眸顷刻间,暗含浅浅的娇羞。
宋显扬带着妻女的眷恋踏上北行之路,未料途中有变,在郴州一呆就一月。
此时此刻,他怔怔凝望雨伞下的娇弱花儿,心中浮浮沉沉,忽听驿馆外马蹄声匆忙而至,随即停在门口。
他心下一喜,莫不是郡王府的人前来禀报家中之事?
然则当他兴冲冲冒雨奔至前院,造访的竟是几名似曾相识的玄衣人。
他们躬身对宋显扬道:“郡王殿下,王爷命属下前来催促,您的病若无大碍,还请尽早动身。”
宋显扬依稀认出,为首的是安王的手下,不悦之情油然而起。
尚未开口推拒,对方补充道:“郡王妃已从水路北上。”
说罢,从怀中摸出一锦盒,双手呈上。
宋显扬一惊,顺手推开意欲转交的仆役,自行抓起锦盒。
揭开盖子,绒布上安安静静躺着一枚小金铃红玉佩。
金铃精巧别致,铃声细细,镂刻芍药的红玉温润生光,确为饶蔓如的贴身之物。
宋显扬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诡异感。
这是他求亲的凭证,也是他羞耻的记号。
去年某一夜,他忍不住劝妻子,能否别再每日佩戴此物,饶蔓如却笑道:“才不要!我要日日夜夜戴在身上,直到死的那一日,好让你知道——我心里记恨你一辈子。”
宋显扬羞愧不已,但念及她记恨一辈子,总比半点儿不把他放心上要强一千倍一万倍。
对上她眼波里的调笑与柔情,他笑着翻身把她压下:“那为夫……先让你欲仙、欲‘死’。”
时至今日,他再度见了这熟悉至极的私物,不祥之感吞瞬间噬着他的所有感官。
饶蔓如若是自愿北行,完全能乘坐马车和他汇合。
假设她配合安王走水路,大可写信知会他,或是拿别的物品作证……缘何非得用别有深意的一件?
“殿下?”玄衣人似乎觉察宋显扬的失态,狐疑问道。
宋显扬强颜欢笑:“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还请入内歇息,咱们用过午膳再起行。”
当下,他吩咐随行人员多备佳肴美酒,以招待安王的部下,自己则带着饶蔓如的贴身玉佩回房,许久都没迈出房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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