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之内,宋显扬往边上一挪,垂目道:“您先进来避避风。”
安王叹了口气,钻入车中,并顺手掩上挡风的门。
经历了持续沉默,二人悄然端详彼此,各自惊或喜。
他们年纪相差二十岁左右,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多年来宣称为叔侄,未曾惹人起疑。
好一会儿,安王欣慰与喜色渐散,沉声问:“那封信,是如何落在你手里的?”
宋显扬解释了蔡师爷的事,却被安王告知,确曾有人窃听他和赵太妃的对话,事后那人被暗卫重伤,掉落悬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二人把前因后果理了一遍,大致猜出,信被人无意间调换了。
“究竟是谁派遣那人窥觊虚明庵动态?想陷害我母妃吗?”宋显扬咬牙切齿,“是宋显琛?实在过分!我外祖父一脉已无任何威胁!”
安王冷笑道:“还能有谁?信上不写着么?”
“二爷……?是指霍家二公子霍睿言?”宋显扬早有怀疑,经安王一提,也觉合理。
“正是!霍二表面从文,实际武功不亚于其兄,深藏不露多年,我还真小觑了他!”
宋显扬早在永熙二年那次春搜的救驾中,得悉霍睿言会武功,此际听闻安王有此一说,仍禁不住吃惊。
安王闷声道:“看样子,他们不曾得此信,否则早有动作。阿琛那小子还真命大!定远侯府的毒汤药没把他毒死,腊月街头谋刺没把他杀死,春搜的幻药也没能让他命丧于马下……”
宋显扬毛骨悚然,眸底掠过一丝惊惧。
安王把这些事告诉他,当真断定,他们已在同一条船上?他必定与之合谋?
他忽而记起,皇帝遇刺的可不止一回,“那北山的赤月族刺客……?”
“是我从中挑拨。如一举杀了他,今时坐在龙椅上的人,就是你。”
“可……我那会儿,在北海啊!”宋显扬震惊。
“当时若能刺杀成功,我会先扶持阿维那小子,等你回来,再逼迫他让位,”安王淡淡一笑,“你比他年长八年,即便你外祖父失势,你母妃也比他那宫女出身的太嫔母亲要强一百倍。
见宋显扬惊色未退,他又道:“可惜阿琛不光大难不死,也不肯发兵清剿赤月一族,那次袭击的成效,大大折损。”
“您何曾与赤月族结仇?”
“你以为我的安王世子怎么来的?那是赤月族的野种!”安王冷笑数声,“我也只是想借刀杀人,省点力气。”
“怪不得,您把宋既明纵容成那副德行。”
“不然呢?”安王扬起嘴角,“没打算让这便宜儿子成栋梁之才,既可掩饰野心,亦可显得我迂腐无能。遗憾的是,喊我父王的人,与我无任何干系!我的亲生儿子,从未喊过我一声爹爹。”
宋显扬猜想他在为自己方才的那句“叔父”而难过,心下不忍。
可他过往的人生中,一直认定自己是先帝名正言顺的二皇子,哪怕被削去亲王爵,他也是正统的天家血脉。
未料看似端庄优雅多才、不屑于争宠的母妃,暗与小叔子私通,污染了他仅存的骄傲。
爹爹也好,父王也罢,他实在没勇气开口。
安王等不到他一句亲口承认,长眸光华暗淡,低声道:“你是在怪我和你母妃瞒着你?傻孩子,我们满心希望为你扫除障碍、铺平道路,等你高坐龙椅,君临天下,才慢慢向你坦诚多年来的恩恩怨怨。
“毕竟,这是杀头大罪,不让你知情,你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心些。阴错阳差,你既窥见一丝端倪,咱们联手亦未尝不可。这些年,我和你外祖父假意不和,背地里所作的一切,难道为的是我自己?全是为了你们母子啊!”
宋显扬心念一动。
诚然,面前放着有生以来最巨大的诱惑,进可直达青云之巅,一洗他在南国苟且度日的屈辱,尽情施展抱负,让所爱之人安享锦绣人生。
但一步走错,他本人、尚有太妃之位的生母、努力呵护的爱妻、刚满百日的女儿……将直坠悬崖,万劫不复。
前些年,他的确想过,把宋显琛挤下储君之位。
凭自己的实力,而不是用暗杀、毒害兄弟的残忍方式。
他猛然惊觉,怪不得,一向宽厚仁和的三弟,在康佑十七年九月的秋园讲学后,突然性情大变、展露锋芒!
原来对方把安王的下毒谋害,推到他头上了!无需多问,腊月的街头刺杀,更如是!
真是天大的冤屈!
宋显扬的迟疑,引发安王眉宇间的凛然之气更盛。
安王宋博衍目视自己的亲骨肉,多年来假装不熟络、实则默默捧在心尖上的儿子,最爱之人为他所生的、他最想承认的儿子。
过往的二十年岁月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与之赤诚相对的一刻。
无奈,这时刻完全不像他所期待的那般温馨、愉悦、感动,更多的是窘迫、彷徨、疏离。
眼前的儿子,早无当年的锐气与高傲。他在闲居京城及贬谪南方的时日中,日渐变得保守懦弱。
安王心如刀割,疼痛后催生出更多怨恨。
恨被宋显扬喊了十多年父亲的先帝,恨把宋显扬锐角磨平的宋显琛,恨与辅佐宋显琛的谢氏家族,恨与谢氏家族如一丘之貉的霍家!
安王眉峰凝聚萧杀之意,长目直视和自己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年轻容颜,“扬儿,趁谢国公年老体弱,趁霍家在北域奋战,你我联手,一举拿下皇位,以正你外祖父和你母妃之名,如何?”
宋显扬心乱如麻。
尽管他有所预估,但亲耳听到,则是另一番心境。
倘若此言在先帝驾崩时道出,没准儿他真敢谋逆。
时至今日,龙椅上的三弟已羽翼丰满,且能力超乎所有人预料,自问换成是他这二哥,未必能臻此境地。
边境战事紧急,篡位大举所带来的引诱再多,他仍不敢作决定。
他踌躇道:“目下诺玛族与胡尼族二十万大军进犯,要是咱们贸然夺位,只怕边境军心不稳,带来深重灾难,届时国将不国……就算我真夺了位,恐怕要面临不可收拾的烂摊子……”
安王淡笑道:“就等霍家与异族斗个两败俱伤,无力匡扶阿琛,咱们再来个渔人得利。”
宋显扬心不在焉,随口应道:“甚好,伺机而动,方为良策。”
安王不满之情乍现:“哼,皇帝不能动,边境的霍浩倡也不能动,谢老儿、太后和长公主不涉政,没必要费力气,那……动动霍家两小子总行吧?”
“好!”宋显扬表示赞同,“当初霍二让我当众下不了台!这回又派人探听母妃的隐私,居心叵测!可他远在蓟关……”
“你放心,我已作了部署,静候佳音即可。”
风雪交加,二人密议了近半个时辰。
因怕引人注意,安王纵然不舍,也只得仓促道别。
宋显扬本欲下地行礼作别,安王制止道:“父子之间莫讲究虚礼,外头风大……被人瞅见也不好。”
“父子”二子使得宋显扬眼神微微一滞,他墨眸倾垂,悄声道:“积雪路滑,您回去路上小心。”
安王总算从对方口中听出些许关怀,眼底坚冰渐融。
他裹好浅灰色大氅,目送宋显扬的车驾往梅林方向行驶,既欢喜,又失落。
心心念念的儿子当上了父亲,他也由此荣升祖父。
可自始至终,宋显扬未唤过他一句“父王”或“爹爹”。
苦苦等了二十年,还要等多久?
安王呆立于大雪中,犹自记起他与赵慕槿初相遇的那年冬天,同样是银花珠树,寒梅独开,檀心香烈。
他年方十六,气宇轩昂,文武兼修,意气风发;她年仅十四,肤胜脂玉,玉颊檀唇,清浅一笑,一眼便是万年时光。
杳无人迹的雪地梅林,春雨连绵的山涧清溪,夏日炎炎的莲湖一角,秋来丹枫飘降的山野,他们以萧琴合韵,发乎情止乎礼,只等他东行归来,求圣上赐婚。
最美好的年华,最完美的一对璧人,莫过如此。
然而,两心暗许,她终归被兄长夺了去。
他宋博衍也曾是储君候选人,兄长能给的,他也能给!
为此,他恨上了恩师赵国公,恨他没拦下圣旨,确曾一度与之生了龃龉。
直至康佑元年,奔龙山行宫祈福之行,他再遇如被打入冷宫的赵慕槿,情怀激荡之际,终于彻底失控。
假如广池边上的那场缠绵缱绻,赵慕槿没怀上宋显扬,后来的种种,大概截然不同。
时也,命也,且看鹿死谁手。
安王眺望远山雪峰的眼眸越发冷峻,嗓音也如寒冰刺骨:“阿栩在皇帝身边数年,起不了半点作用,怕是该铲除了。”
他身后的黑衣男子恭敬应道:“是。”
“彦中,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谢王爷关心,对付一文弱小医官,绰绰有余!”
安王转念一想,复道:“罢了,杀鸡焉用牛刀?既然这小子一心向着皇帝,咱们便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找人透露口风,就说——
“有人下毒弑君。”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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