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这三个字落在俞安行耳中,全然又变成了另一个味道。
他紧紧盯着她。
视线若利刃般落在她脸上,似乎直接刺穿了她的脑海, 将她的想法全都窥了个一清二楚。
直至现在, 她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和他说啊……
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他极轻地嗤一声,陡然间松开了手。
青梨的脸本被他控于掌心之中,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松了禁锢, 她的脑袋便直直往车壁砸去。
俞安行眯起眼,就这么恶劣地看着她。
他想, 她既不听话, 总归要有些惩罚才是……
“咚——”得一声响在车里。
撞上车壁的前一瞬, 青梨先闭上了眼, 预料中的痛感却并没有来。
在她睁开眼之前,垫在她脑后的大掌已先离开。
俞安行撩袍坐于窗前,目光瞥向自己被砸了一道右手,手背上隐隐有些红肿。
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手就已伸出去,先护住了她……
长指敲击窗棂,一下又一下,凌乱的节奏显出了他内心的浮躁。
顿了顿,他朝车外唤了一声。
本缓速行驶在街道上的马车加速,很快便在国公府门前停下。
悬挂在门前的两只灯笼被夜风吹动,在地面上摇落下一层淡淡的暖光。
小厮眯眼,认出前头驾车的是元阑,便知晓是俞安行回来了,忙诚惶诚恐地赶上前去。
俞安行早先已回过国公府一趟。
本在幽州的世子爷毫无征兆地便回来了,小厮又惊又喜,忙火急火燎叫了人要去栖霞寺将这消息禀给老太太。
偏偏俞安行知晓了老太太同苏夫人一行在栖霞寺的消息,连马车都没下,又调转方向径直出了城。
老太太早前几刻便一人先回来了,只一直不见俞安行的身影。
如今人总算是到府上了。
小厮殷勤上前掀了车帘,长腿一迈,俞安行先下了车。
青梨跟在俞安行后,身上他给的披风有些大,衣角拖地,她险些便踩了上去,踉跄一瞬好在及时扶住了一旁的车壁才不至于跌倒。
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脯,青梨脚下步子愈发小心翼翼。
行在前头的俞安行发现身后没人跟过来,回头去看她藏在他披风里弱不禁风的小身板。
未等青梨踩上脚凳,他小臂从她腿弯穿过,一把将人直接抱下了马车。
青梨尚还处在身子瞬间半腾空的惊诧中,甫一靠近俞安行的胸膛,又被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引去了心神。
一双眼睛微微瞪大,她当即便抬起头。
俞安行身形挺得笔直,暗色中,她自下而上地仰望,只能窥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唇瓣几番张合,她欲言又止。
虽一言不发,但灼热的视线令人难以忽视。
俞安行低头看她一眼:“有事?”
看着他若深井般无波的双目,青梨沉默几息,忽而抬起手,用力抱住了他的腰。
“……天太黑了,我怕……”
说罢,甚至还将头埋在了他胸膛里。
差点便直接撞上了那处伤。
俞安行脚步慢了下来。
倒不是因为疼痛。
只是怀里一直被那人柔柔的呼吸洒过,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一般,搅得他思绪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脸贴着俞安行坚硬的胸膛,青梨被他一双长臂紧紧抱在怀中。
两人贴得更近了,毫厘之间。
她仔仔细细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萦绕在鼻端的那股血腥味愈发清晰。
只是不知……他是因何而伤……又伤得如何……
怕自己会不小心蹭到俞安行的伤,一路上,青梨都不敢再动分毫,只安安静静地倚在他怀里。
两人从廊下穿行而过,远远地见了俞安行抱着一女子往这边行来,路边的丫鬟和小厮都停了谈话,好奇地探头去打量。
老太太一直在替世子爷的婚事操心,之前还从宁府接了个表姑娘过来。
本以为那表姑娘十有八九便是未来的太子妃了,不成想又不知闹出了什么事,那表姑娘竟是被老太太直接又悄无声息地给送回宁府去了。
直到现在,世子爷的姻亲还没有定下来。
游廊那头的两人越走越近,有眼尖的丫鬟认出了那女子是椿兰苑里的二姑娘,一对上世子爷含笑的双目,背后却莫名一寒,只诚惶诚恐地移开视线,闭口不言。
府里上下都知道,端方温润的世子爷同椿兰苑这位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关心得紧,甚至这二姑娘都从椿兰苑搬到了沉香苑,两人同住在一个院子里……
兄妹两人亲密无间,无人敢开口置喙。
因着俞安行身上受的那一记伤,元阑以俞安行回程路上又染了风寒为由,中途让人去将秦安请到了府上,眼下人正在屋里等着呢。
秦安耳朵尖,俞安行刚踏过院门,听到院子里下人那一声恭敬的“世子爷”,人立马就从椅子上起身,吹胡子瞪眼就要出去好好说上一番。
一推开门,才发现俞安行是抱着人回来的,那点火气霎时便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的,只能背回双手,摆出了长者的架势。
“妹妹身子不舒服,劳烦秦伯诊个脉。”
将人放在床榻上,俞安行转身看向秦安。
“可元护卫过来找我时,说的是让我瞧一瞧世子身上的风寒?”
背着青梨,秦安偷摸瞪了一眼俞安行。
一看俞安行的面色,秦安便知晓俞安行的情况不太好,但因着他怀里的青梨,也不好直接打听他伤口的情况,只能拧着眉拐弯抹角地开口问他。
“元阑备着药,我让元阑替我处理。”
青梨半靠在床榻上,听着俞安行和秦安两人的对话,似是觉得有些冷,将盖在身上的衾被拉了又拉,直至完全遮住手臂才停了下来。
抬头间,她目光停驻到俞安行的身上。倒是隐约猜出了他为何突然一身黑衣的缘故。
黑衣耐脏,即便是受了伤出了血,也看不出什么颜色,最能遮人耳目。
俞安行就站在烛火下,摇动的烛光给他五官镀上一层暖暖的柔光。
即便如此,他面色也仍旧是一片令人心惊的白。
青梨轻咳一声,打断了他二人的对话。
“……可是,我的衣服被雨淋湿了,穿着很难受……我想先换衣服……”
她说着话,两只手不知何时已揪住了俞安行的一片衣角,轻拽了拽。
“让秦伯先给兄长看一下,好不好?”
俞安行没有反应。
那双拽着他衣角的手心,不知何时又已拽上了他的手腕,轻摇慢晃。
眼尾低垂,他看向床上的青梨。
烛光将她一双晶莹的水眸照得流光溢彩,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灼灼动人。
俞安行别开眼。
终是生硬地点了点头。
房门推开,秦安和俞安行两人一道离开。
屋内安静下来,青梨才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灯光下,她衣袖上沾着的那点鲜红血迹分外显眼。
雨后的夜空是靛蓝色的,云层后露出几点闪烁的星子。
靠在门板上,风吹过空无一人寂寥庭院,俞安行一直紧绷着的身体这才毫无顾忌地卸了力。
早还在屋里时,他便隐隐有些脱力。
之所以答应青梨,半是迁就她,半则是他已快撑不住了。
衣袖下,他攥紧到发白的拇指渐渐松开,触上胸口的伤处,缓缓解开先前的穴道,压抑了许久的积血喷薄而出,霎时便浸透了一大片的衣衫。
鲜血的甜腥味充斥在喉间,一线耀目的红色从唇角蜿蜒而下。
昏暗的光线里,俞安行的面色惨白,几至透明的颜色,令人心惊。
第71章 低
【七十一】
夜色更加深沉, 偏房前的廊下点着两盏檐灯,在风中摇动着,光线半明半昧。
元阑听着秦安的指导, 小心翼翼地将俞安行伤处的衣服妥帖解开。
先前用来救急用的绷带已完全被鲜血浸了个透, 连原本的颜色都快瞧不出来了。
“啪嗒”一声,秦安打开药箱, 直接用剪子将那层绷带剪开。
没了束缚,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便直接显在了众人眼前。
皮肉翻滚, 深可见骨, 源源不断有血流出。
秦安一手用干净的帕子捂住血, 一手拿着止血用的药粉,轻洒在伤处。
因着那伤口极大极深, 转眼半瓶药粉便见了底。
上完了药,秦安方才执起已用火消毒过的针线,一针一针将那皮开肉绽的伤口仔细缝合起来。
针尖刺透皮肉,又从另一处皮肉里钻出来。若是凝神细细听,还能听见皮和肉相互摩擦发出的窸窣响动。
饶是见多了死伤的元阑也忍不住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俞安行平静地看着秦安的动作,倒仿佛受伤的人并不是他, 而是什么其他不相干的人一般。
待完全处理好伤口, 已至了夜半,国公府内一片阒静。
元阑手中擎着灯盏,暖黄的火光照亮青石铺就的小径。
俞安行的身影从偏房里出来, 落在晦暗光影中的五官精致,犹如一幅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