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关,她不仅要忙着处理国公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务,各处的庄子、铺子也都要开始清算。
再加之老太太心里如今对她的成见, 鸡蛋里挑骨头,她需得比平时要更费上十二分的精力。
但仍旧不能令老太太满意。
“你近来许是因着云哥儿落水那事操了许多心, 做的事总有纰漏, 眼下府上事情又多, 不若让宋姨娘来替你分担一些?”
扈氏听着这话, 面色霎白一片,唇角笑意勉强。
之前她听府上下人说的什么宋姨娘要替了自己的闲话,只觉是宋姨娘痴心妄想,嗤笑一声也就这么忘了。
但眼下看来……怕不是空穴来风这么简单,若是有老太太参与其中……
一旁的宋姨娘半垂着头,乖巧听着老太太的吩咐,声音是一以贯之的柔和。
却并没有拒绝,反而是应下了。
扈氏盯着宋姨娘立在厅堂之下的身影,愠怒的目光似能直接在宋姨娘身上给灼烧出两个洞来。
紧握在手中的中馈之权,不过因着老太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被宋姨娘分去了一半。
扈氏一时气不过,急火攻心,竟还为此闹了病。
但害怕生病的消息传到静尘苑那儿,老太太会以此为借口让宋姨娘全权管着府上的事,扈氏仔细吩咐褚玉苑上下不得将她生病的事情泄露出去半句。
这般撑着病做了几日的事情,她忙得心力交瘁,人眼下已瘦得不成个样子了。
下颌又尖又长,脸颊嶙峋,愈显刻薄。
本以为熬过开春,事情也就渐能好起来了,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手上的事情还没处理好,俞云峥那头又出事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雪夜。
俞云峥白日里如常在褚玉苑闹腾。
入夜时婆子刚伺候睡下,却突然开始发起了热。
一开始众人不过以为是白日吹风受了寒的缘故,但一连多日,俞云峥皆是意识昏迷,甚少有清醒的时候。
即便人醒了过来,也只一直咳血,连话都说不清。
到后来,已是气力全无,连床都下不得了。
请的大夫来了又走,药开了一副又一副,各种方子换着花样来,俞云峥却是半点也不见好转。
有在府中多年的婆子见了俞云峥的模样,暗中只道他这症状同当年的世子爷很是相像。
三人成虎,流言很快沸沸扬扬传遍了阖府,又暗中被老太太派人压了下去。
这期间,青梨同俞安行一道去褚玉苑探望过俞云峥。
隔着层层落地的帷帐挡着,俞云峥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本就肥胖的脸颊竟是更加浮肿了起来,不见一丝血色,看着像个了无生机的胖人偶,全没了孩童的活力。
俞云峥性子恶劣糟糕,往日里没少为难青梨。
青梨见了如今他这样子,心里也并未有多大触动,无悲无喜,只是为了做些表面功夫,仍捏着帕子擦着眼角,顺势挤出了一丁点泪花。
扈氏一直守在俞云峥床边。
她前些日子身上生的病还没好,一向被她视为心头肉的俞云峥又陡然间成了这般模样,生死未卜,如此打击之下,她人如今已憔悴得只剩下一副骨头了。
看到青梨同俞安行两人过来,扈氏一双凹陷的眼窝定定落在俞安行身上。
“……你说,是不是你对我的云哥儿做了什么……是不是你……”
扈氏有些激动,嗓音也跟着变得尖锐。
说着,就起身要拉扯上俞安行的衣袖,被青梨挡住了。
青梨自然也听到了之前那些婆子口中所说的传言。
可除了俞云峥身上的病症和俞安行之前的症状有些相似之外,二者便再找不出其他的关联。
莫说俞安行近来一直呆在自己的沉香苑,未曾接近过俞云峥。
单凭俞安行端正清雅的性子,青梨也从未想过俞云峥的病能和俞安行扯上什么关系。
偏扈氏无凭无据,一口便咬定俞安行同俞云峥生病的事有关。
再一想俞安行虽失了忆,不记得之前的事,但仍视扈氏若亲母,回到府上的这段时日也处处以礼相待,最终却落得扈氏这样毫无证据的怀疑……
他明明是这样好的人……
青梨心里不忿。
她攥上俞安行的指尖。
“眼下弟弟还需静养,母亲若是无事,我同兄长便先离开了。”
说罢,她牵着俞安行的手出了房门。
直至下了台阶,青梨还能依稀听到扈氏的自言自语,模样看着倒好似是有些魔怔了。
两人停在廊下。
青梨抬头去看身旁的俞安行。
目光从他俊美的侧脸上细细端详而过。
他面色如常温润。
看起来似乎根本没将扈氏的话放在心上。
但青梨知道,他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
他面上表现得越不在意,青梨对他的怜惜更甚,牵着他的手便也没有松开,嗓音带涩。
“……母亲是太担心弟弟了,她刚刚说的话,你不要多想……”
她话里语气是真切的担忧。
俞安行垂下苍白的眼皮,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青梨正仰头瞧着他,被泪水洗得澄澈的剔透眸子里清楚倒映出他的面容。
扈氏说了什么?
俞安行根本没听,自然不知道。
但毫无疑问,青梨这样看着他,令他难得的,心情大好。
更遑论,她还牵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俞安行上前一步,影子将青梨笼罩在一片昏沉中。
他低头,长削的指尖顺势覆上青梨的面颊,替她擦去眼尾挂着的那点残泪。
“我知道,只要妹妹相信我就好了。”
至于其他人,干他何事?
他说着话,掌心反握,紧紧裹缠住了青梨的手。
两人重又继续往前走了,过了月门,便是彻底离开了褚玉苑。
脚下的道路变窄,并肩而行难免有些不方便,青梨这才松开了俞安行的手。
她走在前面。
俞安行就在她身后跟着。
离得很近,衣袂相擦,缠绵牵绊。
垂目时,俞安行看到了地面上他和她相融的身影。
沾染了她残泪的指腹递到唇边。
角落里的衰草在浅风中无力地摇摆晃荡,死气沉沉。
她从旁走过,裙摆逶迤成灵动的景致。
一切都好像变得顺眼起来了。
让他忍不住开始期待春天。
入了夜。
老太太吩咐让莺歌在前厅摆了饭,众人自然又是一道聚在了花厅。
夜色浓稠,但整座京都城的嘈杂依旧,喧闹不减。
即便人在国公府,好似也能听清外边街头小巷里人潮熙攘的动静。
伴随着乌黑穹顶映照出的片片耀目火光,热闹的烟火声不时在耳边响起。
衬得此时此刻的花厅愈发死寂。
眼下俞怀翎还在赶往幽州的途中,尚未来得及回京,俞云峥又还卧病在床,众人仔细端详着老太太的面容,一举一动格外小心翼翼,连交谈声都压得极低,唯恐大声说话,教老太太听见了,惹了她不快,再来一顿斥责。
开始用膳前,老太太先同众人念了前几日俞怀翎寄到府上的一封家书。
原俞怀翎一行北上时遇上了风雪阻路,耽搁了行程,眼下几队人马停留在驿站,未能按预定日子到达幽州,如今还仍旧在赶路中。
信念完,扈氏罕见地没有主动搭话,两只眼睛只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碟子上的醋鱼。
倒是宋姨娘开口柔柔地附和了老太太几句。
众人见了这般情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什么。
用膳时,花厅也是安安静静的,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眼见众人都搁了箸,莺歌招呼小丫鬟上来撤菜收拾。
夜色渐晚,众人一一起身同老太太请辞。
扈氏却像脚下生了根,呆呆地坐在圈椅上。
厅内很快只剩下她和老太太两人。
老太太唤她一声。
“夜深了,云哥儿眼下自己一人在褚玉苑里,虽说有婆子看顾着,到底比不得你亲自照料来得上心,容易出些大大小小的纰漏,若是无事,你便早些回去看他。”
扈氏听着老太太的话,半晌回过神来,跌跌撞撞起身,一把扑到了老太太跟前。
“……母亲,您要救救云哥儿……您知道的,只要取一滴他的心头血给云哥儿作药引,云哥儿就会没事的……”
她拉扯着老太太的衣袖,头发因过分激动而显得有些凌乱,半点也寻不见当家主母的气度。
因着近来的事,老太太本就对扈氏有所不满,又从静尘苑里出来了半日,身上乏累,被扈氏这么一闹,有些不悦,抬手让莺歌过来将人给扶走。
“……行了,说到也是你自作自受……当年若不是你鬼迷了心窍,用那等可怕的毒物来害人,彼时还在你腹中的云哥儿又怎么会跟着染上了毒性?”
老太太说着,看了一眼扈氏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底又生出了一丝不忍。
“云哥儿也是我嫡亲的孙子,我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卧病在床而置之不理。但他已经不再是婴孩,安哥儿的心头血对他早就没有效用了。我派人去寻了秦神医,京都有名的大夫也都让人去请了,总归会有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