颀长的身形立在窗旁,俞安行的手上仍旧保持着关窗的动作。
已至掌灯时分,几个小丫头并着两个小厮拿着火折子,忙活着一路点灯。
悬在廊檐下的四角玻璃灯悉数被点亮,橘黄明亮的火光连成一片,将整座沉香苑照得亮如白昼。
有细微的光线透过窗间的缝隙照了进来,若隐若现勾勒出俞安行笔直的身形轮廓。
黑暗中,青梨带过来的食盒静静放在外间的案几上。
有窸窣的动静响起。
汤盅被人揭开。
隐约的光线中,可窥见那人疏朗的手背线条。
入口的温度暖热,别有一番熨帖的滋味。
她说,这是亲手给他熬的鸡汤。
用一碗鸡汤来同他换过冬用的炭火?
好像不太值当。
俞安行敛目,长指若有所思般轻敲了一下那白瓷盅的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雨丝斜斜打过伞面。
深深沉沉的雨夜,即便再怎么小心,青梨一双干净的海棠花绣履仍旧不可避免地溅染上了几点颇为明显的泥渍。
她是怕黑的,平日里很少会走夜路。
好在今夜除了小鱼,她身后还多跟了一个元阑。
不知是不是俞安行特地里吩咐的,元阑今夜里挑了个琉璃羊角大灯,灯光格外明亮。
在元阑手上擎着,连三尺外墙角旁被风吹得簌簌的草木都能够照个一清二楚。
安静走过了几段路,小鱼不住回头偷偷瞧了元阑几眼,还是忍不住附到青梨耳旁小声道:“世子爷好似记下了姑娘怕黑的毛病呢,可真细心。”
青梨不置可否。
余光瞥向了元阑手中的琉璃灯。
灯盏内,烛火被路过的风吹得摇曳,在眼前渐渐氤氲出男子温隽的眉眼。
青梨的思绪跟着摇晃的烛火微动。
虽才接触过了几次,但俞安行确实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更细心、更温和、更端方、更正直。
但太过温润了,未免也会有些无趣。
譬如今日心莲的事,他竟真就这般轻飘飘揭过不再追究了,她白白在地上躺了这么久。
将青梨安然送到了椿兰苑,元阑才又拎着手上的灯原路返回了沉香苑,去找俞安行复命。
端坐在书案前,俞安行眼底倒映着烛台上飘摇的灯火。
他从堆叠的书卷中抽出一方信笺,是元阑今日呈上来的,上头详细记录了青梨的出身。
不过寥寥几行,匆匆一瞥便能窥得大致情况。
青梨的生父唤唐邈,在世时曾任姑苏江淮县县令。
俞安行倒正巧对唐邈一名隐约有些印象。
江淮县临海最近,是姑苏抵御倭寇最为重要的第一道防线。
姑苏的海防向来做得极好,独十余年前江淮一仗大败,五千军士在海上丧命,无一人生还。
当时的姑苏知府并领军的参将、副将等一众人等虽都在此仗中身殒,但仍被认定暗中与敌军勾结,一律按叛国之罪处罚,江淮县县令唐邈自然也在其中。
这一仗过后,时任的姑苏知府被抄家株连,新任知府便换成了扈氏的兄长。
如今舅舅景然在姑苏任职参将,外祖几乎每日都会絮叨当年的江淮一战,教舅舅引以为鉴,俞安行从旁听着,已能将当年的事倒背如流。
舅舅曾说江淮一战存了诸多疑点,他心里好奇,也曾去翻了记载当年战事的史书,却也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如今多年过去,这其中的纷纷扰扰,也就再无人提起了。
案上烛光勾勒着他深邃的侧脸线条,俞安行看着信笺上的字迹,有些出神。
元阑恰在此时轻着步子走了进来。
“主子,属下已将二姑娘送到椿兰苑了。”
俞安行听了,长指微顿了一瞬,却是连头也未抬。
“知道了。”
元阑退了出去。
俞安行随意将手上的信笺搁下。
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外间。
在青梨方才坐着的圈椅旁边的地板上,还残着几点半干未干的水痕。
在整洁的地面上,有些突兀,却也算不上碍眼。
第12章 冷(修)
【十二】
至了月底,京都的天便彻底冷了下来。
北风呼啸着吹到人的身上,刀子割肉般的钝疼。
椿兰苑背南朝北,向来采光不好。
即便是三伏的天气,屋里也还是阴凉凉的,更遑论如今是树上枯叶打着旋落地的深秋。
屋内不见半点火星子,活像个冰窟窿一样折磨人。
管事的却还未将椿兰苑过冬用的炭火份例送过来。
苦寒难捱,纵是人缩在床榻上,身上盖上整整两床厚衾被,也难抵无孔不入的彻骨寒意。
娘亲刚走时,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境况,青梨也曾有过自怨自艾的迷茫日子。
到如今,她已然渐渐习惯了起来。
让小鱼寻了些陈年的旧袄子和旧棉衣过来,青梨埋首在窗边,不过费上半日,便缝制好了一面帘子。
挂上了门口,挡风的效果也不比毡帘差。
小厨房里还有青梨在去年年末藏起来的几块黑炭,也让小鱼一并找了出来。
虽比不得沉香苑里上好的银丝炭,但在熏笼里烧着,关上了门窗,房内至少也能暖上几分。
庭院里,花架上的花叶全落了,地面上积起了一层落叶。
似乎有人从其上踏了过去,响声细微。
小鱼才刚撤下早膳往小厨房里去了,屋子里眼下只剩青梨一个。
她起身,来到窗旁,抬手将紧闭的窗扇推开,肃萧的凉意扑面而来。
视线穿过木质的曲折回廊,青梨看到了领头走在最前边的元阑。
至于跟在元阑身后的那几人,青梨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前院的管事并几个小丫头。
管事的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元阑的步子,眼睛时不时偷偷瞥向元阑紧握着的腰间佩剑,在带着阵阵寒意的清晨,还不住抬袖去揩额头上被吓出的冷汗。
青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推开门出去,才走上半步,管事的并跟过来的三个丫鬟便齐齐恭敬行礼唤了声:“二姑娘。”
如此一番阵仗倒是将青梨给吓了一跳。
她扫了一眼那几个丫鬟手里捧着的毡帘、银丝炭等物,疑惑抬眼问元阑。
“元护卫,这是……”
元阑轻瞥了一眼管事的:“二姑娘问你话呢。”
管事的忙弓着腰腆着笑脸上前解释。
“回二姑娘,都是老奴的过错,一时不察,便教手下惫懒的丫头私自将送往椿兰苑的份例都给扣住了,若非世子爷让元护卫去寻了老奴,老奴眼下怕还是被蒙在鼓里呢。”
“二姑娘放心,那几个犯事的丫头,该罚的老奴也都已按规矩罚了,老奴保证,日后万万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了。”
管事的说着,又冲后头那几个跟过来的丫鬟扬了扬手。
丫鬟们上前,将手捧之物一一呈给青梨过目。
管事的在前头赔笑。
“我一得了世子爷的令,即刻便从库房里找了做功最精细的毡帘和成色最佳的银丝炭,差人给椿兰苑送过来了,二姑娘瞧瞧可还满意?”
管事的在国公府里当差了十余载,人精一般,青梨自然知晓她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也没有再仗着俞安行的势拿乔,只浅浅道了一声:“劳烦管事的了。”
见青梨没再借题发挥,管事心里暗道是个识趣的,面上的笑意深了许多。
“二姑娘这话可折煞老奴了。”
说完,又让那几个丫鬟进屋布置。
小鱼恰好在小厨房里忙活完了事情,听见了正院里传出的动静,闻声便赶了过来。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面上这般和颜悦色的管事,心里不忿管事的人前后人两副全然不同的面孔,又恐布置的丫鬟们会乱动了房里青梨的东西,一直紧跟在身后,警惕地盯着她们手上动作。
管事的带着手底下的丫鬟离开时,屋内已一改这些日子来的阴冷。
厚实的宝相花鸟纹毡帘做工精细,各处窗牖和门口都挂了上去,隔绝了外头呜呜刮着的冷风,仔细听着,似乎连传进屋里来的风声也小了许多。
青梨的指尖在细细摩挲着毡帘上凹凸的花鸟纹路,目光却是看向了院子里光秃萧瑟的深秋景致。
熏笼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迎面是融融的暖意,熏得青梨一颗跳动的心渐至滚烫起来。
青梨想,她的那两盅鸡汤好像也没有白送。
管事的走了,元阑却仍旧多留了一个心眼。
他进来细致地察看了一番,见各处均无遗漏了,方才同青梨作别,要回去同俞安行复命。
青梨看着元阑的背影走至门口,却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叫住了他。
趁着元阑等在廊下的间隙,青梨快步到了妆台前,拉出抽屉,最里头放着一个镂刻着花枝的红木锦盒。
她将锦盒打开,里面装着琳琅满目的许多小东西。
纤指在其中细细挑选了一番,青梨拿出来一个石青颜色的梅花样式络子,来至元阑面前,在他腰间佩剑上比划了几番,方点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