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许是因着俞安行同青梨一道从京都回来了,心里高兴,身上半点倦意也无,拉着屋内一众嬷嬷和丫鬟同自己聊天。
景老太爷每晚有习字的习惯,今夜却也破天荒地不再往书房去了,坐在景老太太身边听着闲话。
景然见状,也留下来作陪。
景老太太在念叨着青梨和俞安行。
“……这两人,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如胶似漆的,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多了个曾孙,可要让人将小孩子的衣物什么的都先准备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让人看了笑话。”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何至于要这么着急?”
景老太爷捋着胡须搭话。
得了景老太太递过来的一记白眼,他也不在意,转头让丫鬟去取笔墨来,嘴里琢磨着:“孩子的名字马虎不得,我得先好好斟酌着……明儿个让秦安到府上来商量商量……”
完全忘了自己方才笑话景老太太时所说的话。
王嬷嬷看出了今夜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两人的心情好,也乐意多说些中听的来讨主子们的欢心。
“老夫人说的正是,您是没瞧见,今日奴婢到码头去接人时,上下需走动的,少公子一律都将少夫人抱在怀里代劳了,愣是没让少夫人的脚沾上地,那模样,可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奴婢看呐,少夫人肚子里有好消息,也不过迟早的事。”
一番话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主仆几人正其乐融融地说着话呢,竹帘掀起,是厨房的小丫头送热茶和点心过来了。
王嬷嬷顺势抬眼往外看去,看清来人时,一双粗眉显而易见地皱了起来。
……怎么是她过来了……
“等在厨房里的小丫头闹肚子了,疼得嘴里直叫唤,奴婢便自作主张替她将东西送过来了,顺道来看看两位老祖宗。”
捧着手上的金漆托盘,元翠看向座上的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
她眉眼间带着笑,袖下掩着的指节却已用力紧捏到泛白。
刚才停在门口,她将屋子里的话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再一想到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心里有隐隐不甘的怒气窜出,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一个不稳,那壶热茶颤颤,眼看着就要泼洒出来,好在王嬷嬷及时上前接住。
将热茶和糕点一一奉到景老夫人手边,王嬷嬷笑了一声,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了起来。
“少夫人模样出挑,礼仪规矩样样都好,寻遍整座姑苏城怕是也挑不出一个能比肩的,少公子可不得宝贝着。”
一边说着,余光又若有似无地扫了身后的元翠一眼,似提醒又似警告。
自打从国公府里被送回来之后,元翠就好像变了个性子似的,少夫人还没回府,编排的话便在后院里传开了……
念着多年的旧情谊,景老夫人并没有追究元翠在国公府时犯下的事,还让人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着……
平日在众人面前时,元翠从不多说,尚能遮掩过去。
直至少公子要成亲的消息从京都传来,她人变得愈加痴狂……背地里对那位少夫人品头论足,各种乌糟的话都说出了口,不见有丝毫的收敛……
做下人的没了自知之明,越到了主子的前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日又是少公子携少夫人回来的日子,老夫人格外看重,府里上上下下打理了许多遍。
担心会出乱子,她早上特地将元翠吩咐在了后院,为的就是将人给支开,没想到……
王嬷嬷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
但显然,元翠并没领她提醒的好意。
人直愣愣地杵在厅堂中央,脚下似生了根。
“嬷嬷这话说的可不对。”
“当年的江淮大战,若非是因着俞青梨的父亲,那五千将士怎么会全部殒命?一个卖国贼生出来的女儿,品行能好到哪里去?”
“莫非嬷嬷和老夫人都忘了,俞青梨在进国公府之前,可不是姓俞的。”
最近正在调查的陈年旧事被府上的一个婢女提起,景然眉头紧拢作一团。
“直呼主子名讳,是为大不敬。”
他冷眼睨向元翠。
“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怎么,她不过才刚到第一天,连大公子也要替她开脱?”
元翠弯唇,古怪地笑了笑。
“早先在国公府,她和少公子两人还是兄妹,她就不甘寂寞明目张胆地黏上去勾引,这不是不知廉耻是什么!”
疯狂到有些刺耳的声线回荡在寂静的正堂。
景老太爷和景然面色倏然一变。
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神色中窥出一抹担忧。
正待察看景老太太的情况,只听到“刺啦”一声。
景老太太起身,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尖锐的细响。
王嬷嬷心里一个咯噔,便听到景老太太的吩咐。
“拖下去,打杀了。”
两个高大的婆子掀帘进来,强硬地捂住元翠的嘴,将人一路拖拽出去。
候在堂上的丫鬟们在角落里垂首屏息,无一人敢出声。
就连王嬷嬷,也是第一次见到景老太太这般生气的模样。
以往也有胆子大的婢女在景老太太面前口无遮拦,但至多也不过是打了板子被发卖出府,还从未有过直接打杀了的。
更何况,之前元翠深得老夫人的欢心,还曾被派到了少公子身边伺候……不想最后,竟然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王嬷嬷小心翼翼上前:“老夫人……”
“我累了。”
景老太太抬手止住她的话,转身回房。
她很老了。
走动的脚步蹒跚。
孤寂的背影缓缓隐入夜色。
景然要跟上前去扶人,被景老太爷伸手拦住,无声冲他摇了摇头。
浓稠的夜色像一团散不开的黑墨。
烛台上的火光跳跃。
景老太太倒在景老太爷怀中,口中低声哭喃:“……我可怜的姝儿啊……”
正厅里发生的事情,众人得了景老太太的令,没有人敢透露半点消息到洗松苑。
青梨坐在梳妆台前拆着鬓发上的钗环。
抬起头时,又禁不住愣了一瞬。
白日里因着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她实在疲乏,失了那等赏玩的心思,躺在软塌上睡了大半日,此时才注意到梳妆台前那面巨大的水晶镜子。
这镜子同她以往用过的铜镜都不一样。
她站在镜子面前,大半个身子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镜子当中。
小鱼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丫鬟收拾着从京都带回来的行李琐物。
有个小丫头瞥见了青梨站在镜子前发呆的模样,低声笑了起来。
“少夫人还不知道吧,这镜子据说是东瀛特产的水晶镜,是大公子差人送过来的。大公子疼爱少公子,平日里率军到海上淘到的那些个稀罕的物件,统统都送到了洗松苑来。”
正说着,里间缀着的珊瑚坠帘突然摇晃起来,碰撞间发出细碎的响。
俞安行从外间挪步进来。
左右东西已收得差不多,小鱼招手,带着人安静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
俞安行上前,将人拥在怀中。
宽厚的胸膛紧贴上女郎窈窕纤薄的后背。
青梨抬眸。
看向水晶镜中相偎的两人。
身后人的眉目是熟悉的俊朗。
莫名的,青梨又想起了今日看到的景然。
两人的眉眼在眼前缓缓重合。
刹那恍然。
面对景然时那股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原是如此……
她看着镜中。
许久未回神。
俞安行察觉到她的分心。
长指攀上盈腰,勾起她裙裳上那截细细的系带。
“阿梨喜欢这镜子?”
第104章 疑
【一百零四】
微热的气息落在青梨耳廓。
烫得有点痒。
让她下意识偏了偏头。
“……算不上喜欢……就是觉得好奇罢了……”
“是吗?”
俞安行轻轻笑了一声。
“但我很喜欢。”
青梨狐疑瞄他一眼。
他一个大男人, 平日里又用不着描妆,喜欢一面镜子算怎么回事?
青梨想不通。
但很快,她便知道他的意思了。
烛台上火光燎燎。
偌大的镜面将屋内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胭脂红的系带掉落地板。
女郎鬓发渐散, 垂落至肩头。
衣襟松开, 若隐若现。
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凉,循着锁骨线条缓缓勾勒, 渐渐隐入凌乱的领口。
青梨身子一颤。
她抬眸看向镜中。
皓指匀净,慢条斯理地拨过小衣上绣着的那朵蔷薇花。
往日床榻间, 俞安行这般的手段只多不少。
可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晃晃地看到。
亲眼看着自己被他……
怪异又羞耻的感觉自青梨心底蔓延开来。
她慌慌忙忙地撇开视线, 指尖攥上俞安行的手。
“……夫君, 我们回榻上……好不好?”
俞安行自背后拥着她。
拇指强硬钳上她下巴,迫使她抬头, 重新看向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