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看到一片刺目的、模糊的红。
喜轿摇摇晃晃,俞青姣的身子跟着东摇西歪。
她终于失去了支撑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歪斜着倒了下去。
却没有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直接摔倒在轿子上。
而是……
俞青姣伸手。
触摸到了一片陌生的布料。
人群突然开始骚乱。
“来人啊——新娘子被抢走了——”
喜娘慌乱的声音响起。
一路随行的扈府家丁先是愣在原地, 而后反应过来, 一边急着要回扈府去递消息,一边又手忙脚乱地要去找人,场面一下变得喧闹。
混沌的人声在耳边嘈杂响起, 又很快消散在风中。
俞青姣什么都看不见。
只感觉自己此时此刻似是被人扛在了肩上。
风将身上大红的喜服吹得猎猎作响。
蒙在眼睛上的布条簌簌滑落地面。
在被安然放在床榻上的那一刻,俞青姣抬起眼, 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兰泽。
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她不记得了。
如今再见, 只觉恍若隔世。
他变了太多。
变黑了。
好像也变高了。
眉峰至鼻端多出来的那一道蜿蜒长疤给他整个人都添上了不可侵犯的凛然气息。
他甚至能避开扈府那么多的家仆, 悄无声息地将她带到这……
一路从廊下穿行到房中, 她听到那些下人恭敬唤他主子……这里……是他的府邸?
俞青姣同兰泽对望一眼。
她惊诧他身上所发生的种种变化。
心底又生出一股巨大的羞恼。
她这副不堪的模样……偏偏落在了他的眼中……
她抬眼瞪他。
“谁让你自作主张将我掳到这里来的?”
“国公府被抄,我如今也不再是什么大姑娘,你自去追求你的荣华富贵,还来管我作什么?”
冷冰冰的语气里,含着诘问。
兰泽当初悄无声息地从国公府离开,让她耿耿于怀到了现在……
虽她知晓就当时的情况,老太太必不会轻易放过他。
离开国公府,对他而言,是最好的做法。
但他一声不吭就走了,一直杳无音讯,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是我的错。”
兰泽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
俞青姣希望他能再多说些什么。
可除了这一句认错,兰泽再没有其他任何的解释。
少言又寡语的模样,像极了之前国公府时伴在自己身侧的模样。
可俞青姣清楚,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再不可能回到过去。
重逢的情绪起伏渐淡,俞青姣思绪冷静下来。
整个姑苏都是扈文霍的人,想要找到她,不过轻而易举的小事。
她和扈玉宸的婚事怎么都逃不过……兰泽好不容易才从国公府出来……他现在过得很好,她不应该再把他扯进这趟浑水里。
移开视线,她不再去看兰泽。
“你放我回去。”
“不放。”
简单的两个字从兰泽口中吐出,屋内随即响起他离开的脚步声。
俞青姣回头。
“站住,你要去哪里?”
兰泽停在门口,看向床上的人,面色是难辨的冷沉。
在国公府多年,他习惯了低人一等地掩藏情绪。
从国公府离开后,短短几月历经了几番九死一生的磨难,他心思变得愈发难以捉摸。
这是他少见的情绪外露的时刻。
第一次在国公府见到俞青姣时,他正被管事的责罚,跪在院子里,漫天的雨滴扑簌簌落下,衣袍被雨水打湿,沾满了乌糟糟的尘泥。
俞青姣路过,素珠在一旁替她撑着伞。
那日的天色也和今日一样,灰蒙蒙的一片。
可她站在伞下,朱唇粉面,整个人好像会发光一样。
俞青姣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嫌弃地睥睨了一眼。
“脏死了,离我远点。”
府上的人都道,大姑娘千娇百宠地长大,性子最是骄纵无度,难以忍受。
可兰泽觉得,俞青姣本就该如此。
她就该一直站在云端里。
他会匍匐在地,远远地仰望她。
可现在,失去了国公府的倚仗,她被那些人欺进了尘埃里。
被捆、被缚……甚至还被下了那等肮脏的媚药……
掩在袖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即便她不想跟着他,他也绝不会让她离开。
“你被下了药……我去找大夫来。”
推开门,兰泽回过头,看着床上的人,再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放你回去。”
俞青姣抬眼看他。
体内热意升腾,丝丝缕缕,片刻不停地侵袭着她的意识。
门缝被打开细细的一条,筛进来一缕微薄的日光。
兰泽背着光,身体大半隐在沉默的阴影中。
俞青姣突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素珠殷勤地献上来的那个安神香囊。
她有失眠的毛病。
打在不小心窥到扈氏害人秘密的第一天始,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国公府里的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失眠。
她也不敢轻易和别人说起那一日她看到了什么……
她甚至还在心里为扈氏开脱……扈氏身为国公府的主母,后院里的争斗理应如此……
直至今日,她方觉当初的自己竟是那么可笑……
众人对她的失眠逐渐习以为常。
所有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唯独兰泽还记着她。
甚至还千方百计地从俞青梨身上讨了那几颗安神香丸来给她……
他为什么要管她呢?
真是个怪人。
过往种种在眼前如走马观花般被记起。
心里像是有什么在突然间轰然倒塌。
心内霎时空寂。
又很快被填满。
“不用去找大夫。”
她迎上兰泽错愕的目光。
“你来替我解。”
变故发生在短暂的一瞬。
来去匆匆的脚步将地上喜庆的红绸踩成凌乱堆叠的一团。
围观的众人呆愣在原地,还弄不明白这新娘子究竟是如何被抢走的。
青梨坐在马车上,透过车帷的缝隙,倒是将事情的经过看得一清二楚。
“兰泽他……”
“他主动选择了来抢亲,一切后果当由他自己来承担。”
俞安行将趴在窗口看热闹的人提到怀中。
“之前在京都时,他护驾有功,得了李归楼的赏识。此次他会来姑苏,也是李归楼的命令,扈府的人,奈何不了他。”
“真的?”
青梨有些不敢相信。
兰泽之前不过是国公府里一个再起眼不过的小厮,哪里能在短短几月内便碰上这么好的机遇?
青梨正疑惑。
余光瞥见面前的俞安行,思绪一通,唇角翘起一抹甜笑。
同李归楼有交情的,她身边就只他一个……
难怪兰泽刚刚会出现,大抵是想着要来感谢的。
双手勾住俞安行脖子,青梨凑过去,将温柔的吻落在他唇角。
“呐,多谢夫君出手相助。”
呼吸相碰。
女郎轻柔的气息如羽毛,吹拂在俞安行面上。
他并没什么乐于助人的美好品质,当初不过是随手把兰泽给扔到了天机阁中。
他也没想到,短短几月,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单薄小厮竟真能在里面杀出一条血路来。
指尖抬起,轻贴了贴被她气息沾染的唇角。
唔,偶尔多管一下闲事……好像,也挺不错的……
淡淡的蔷薇甜香一圈一圈在心底漾开。
俞安行嘴角微微牵起。
只她实在是太过小气,简简单单碰了碰唇角,他尚且还来不及回味,她就已经离开了他。
船舱里的记忆缓缓出匣……
俞安行抱着怀里的人调整了一下位置,让青梨跨坐在他膝上,正对着自己……
低下头,埋入其间。
皑皑的柔软包裹,掩住了他疏朗的眉目……
——
景氏一族,眼下是姑苏最有名的望族。
景老太爷年轻时在京城任太子太傅,中途致仕才回了家乡姑苏。
如今又教导出了一位品行高洁的状元郎外孙,是赫赫有名的当代大儒,许多学子慕名前往姑苏,无一不是为了能够一睹他老人家的风采。
到了景府时,下了半日的小雨终于止歇。
日光从云层的罅隙后逐渐弥漫开来,色泽是恍若碎金般的曜目。
甫一踏进景府,青梨便感受到了各处透出来的深深底蕴。
高翘的飞檐遥遥相望,残留在黛瓦上的雨滴沿着翼角滴落,惊动上头挂着的斑驳铜铃,发出一声古朴悠远的沉吟。
下了马车,随行的嬷嬷一路将人引至正厅。
站在垂花门前的两个小丫鬟瞧见了,忙着跑回去通风报信。
年轻的丫头性子急,还没走到门口呢,站在大开的窗扇下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往里通传。
“少公子、少夫人到了!”
堂前竹帘卷起一束,半遮半掩住屋内的景。
青梨提着裙裾站在门前,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