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还未歇息。”
郎君任的是枢密院书令史,平日里的活儿不过是佐理文书案牍罢了。不过枢密院诸多官员对他有所不瞒,又见他病弱可欺,便将陈年挤压的典籍文章取了出来,要他归纳整理。
郎君将这些带回了府上,从国公府上调出几个识字的隐卫出来整理这些文书。他是不干的,就懒洋洋坐在一旁监工。
“四哥哥忙不忙,若是他忙——”
安保沉痛地叹气。郎君今儿个做了什么勾当他是知道的,也没想到陈典会把她磋磨成了这副可怜样子。他现在就想把郎君从房里叫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让他看看自己干的好事。
耳边蓦然一声:“不忙。”
安白灰溜溜地闪到一边去了。
江愁予依旧穿着一身白袍,不过身上多披了件鸦色的墨氅。天河上的湉湉流云缓缓地流淌着,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像他薄氅一般浓稠的暗色。
那暗色披到了江晚宁身上。
带着他的孱弱体温、清冽的气味。
江愁予替她拢了拢薄氅的系带,低声责她不乖不听话,偷偷跑出来也不多穿几件衣服。
江晚宁被他勾着手指带到书房里,眼睛热热的,忽然有点儿想哭的冲动。她坐在小杌子上,今夜有些黏人地拽着他的衣袂,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盏烛火明明灭灭地摇曳着二人的轮廓。
江愁予握着她的指尖,静默地等她开口。
“我、我有一个朋友——”
江晚宁坐在小杌子上,膝盖略高于半蹲着的四哥哥的。她拢着双膝往他右膝上靠了靠,心中顿时踏实起来。
她继续絮絮叨叨地道:“我的那个朋友长相与她的父母一点儿也不一样。恰好她在前不久发现她的父母或许并非是她的身生父母。她想知道自己的身生父母是何人、又为何要丢下她的,但是养育她的父母给予了她富足无忧的生活,她又不想让养育她的父母伤心……她过来问我怎么办,我、我不知道。”
她抿着饱满鲜润的唇。光下是橘红色的。
咬一口会不会爆出甜蜜浓稠的汁液,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江晚宁见他不答,颤颤问了一声。
“四哥哥,你在听吗?”她以为他倦了。
“四哥哥听到了。”
不知怎么了,他的嗓音略微有些低靡。江晚宁觉着有一只毛茸茸的小虫子从她光|裸的脖颈慢慢地爬上来,爬过她的耳垂,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略痒、略酥、略麻。
但面前郎君的目光这般的平静和开阔,这使得她那颗跌宕起伏的慢慢地安定下来。她用一种无比信赖的目光凝视着他。
“如果四哥哥是她的话,会怎么做呀。”
四哥哥不可能是别家的孩子,他一双清泠泠的凤目和夏姨娘是那么相像。唯一的差别是他目中多些温润,夏姨娘目中多些疼爱。江晚宁走投无路了,才过来问他。
“我会查清楚到底是养父母诱拐了我,还是身生父母抛弃了我。”江愁予摩挲着她柔软的指腹,轻声道,“身生父母抛弃了我,或许是因为天灾,或许是因为贫困。前者情有可原,后者不可饶恕。”
“若、若是养父母诱拐呢。”
江愁予俯眼看着她,看着她满目懵懂。
“傻妹妹,豪门大户里养子养女这种事不是多了去。”他淡淡笑了一声,“后宅女人争宠生不出孩子多半会用这种手段。男人女人膝下无子嗣也有抱养一说。有些居心不良的女人,也会将孩子作为争宠的砝码……”
江晚宁直愣愣地看着烛火。嘴巴发苦。
夏姨娘膝下无子,才将她抱养过来。
夏姨娘为她取名腓腓,应了解忧一说。
夏姨娘从前的忧愁,应了国公爷的不宠。
“四哥哥不过罗列了其中的部分罢了。”江晚宁咽下心里面的苦涩,强撑起一抹笑,“那户人家或许还有说不出的苦衷。”
更何况,她还不一定是别人家的孩子呢。
“妹妹说的对,是我遗漏了旁的可能。”江愁予抚摸着她柔顺如缎的青丝,舒展的眉目之中难掩病态餍足。
她是条乖顺的鱼儿,好歹顺着他抛出的诱饵跑了。她如今已经对夏筝起了疑心,怀疑的种子一旦扎根在心底,即便一时间压住了,日后也会蒸蒸地冒出来。
江愁予揉了揉她微微紧绷的面颊,“何妨与四哥哥说说,你朋友日后是如何打算的?”
“她、她尚未想好,所以过来问我……”江晚宁依赖地蹭着他的掌心,糯声软调的,“晚宁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她了,四哥哥给晚宁出出主意罢。”
“既然知道了自己非养父母所出,何妨去找到身生父母问一问呢。或许她的父母是无意中失去了她,又或许找了她许多年呢。”江愁予低声道,“倘若是我,我会当面问一问为何要丢弃了我的。”
江晚宁目光一闪,蓦地想到了老先生说过的话。他说与她长得肖像的故人,找她找了许多年……她改日不如去老先生那儿看看罢,反正……反正她也不一定就是老先生说的人呢。
“四哥哥,那我劝她找回双亲。”
“找回双亲的法子,可想找了?”
江晚宁用力地点点头。
“她……她有门路接触到双亲的。”江晚宁看着他,眼眸认真而干净,“更何况她身上还有胎记呢。即便生下她的人不要她了,总归是知道她身上胎记在哪罢。”
江愁予便不再多问了。
江晚宁却很想告诉他。她对眼前的哥哥依赖得紧,总是想把心里积攒已久的憋屈和苦闷一股脑儿地倾诉给他听。
“她身上的胎记和晚宁的长得差不多。”
江愁予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是知道该怎么吊人胃口的。有些时候越是装作漠不关心,越是能勾的旁人心痒地送上门。
江晚宁问:“四哥哥要不要瞧瞧?”
江愁予道了声好。
她的胎记生在了寻常的地方,在后颈的一簇肌肤上温柔地绽放。春日衣裳的领子高,将那点小小的如花苞一般的印迹掩藏。等入了夏便不一样了,绾了发髻谁都能轻易看到。
她的胎记漂亮,受过许多人夸奖。
江晚宁放下墨发,乖乖等他赞她。
他的双目莫名黑沉:“还不曾看见。”
幢幢烛火在他的目中摇曳,莫名怯人。
江晚宁便以为是屋内光线昏暗,模糊了视线。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弯眸笑了笑,“那等入夏看好了。夏日衣裳的领子低,一打眼便能瞧见的。”
他忽而抬起手腕,修长两指向下压了压。
这力道碾着她的脖颈向下了几分,使得三千青丝自然而然地垂落到光洁耳侧。他的视线游弋在那一方敏感又脆弱的后颈,以及向下三寸的脊骨,愈发暗沉。
他懂医理。
从前在山上时,他便喜欢捉捕些动物做研究。他会用薄而尖利的刀片割破皮肉,去探索动物五脏六腑是如何运作的。运气好的时候,他能撞见几副格外漂亮的骨骼。
他是承认的,他有收集这类玩意的癖好。
陈渊从儒,断然不会允许他做出这种戕害万物生灵的事情。他万分后悔教授他医理,并将他多年剖析五脏运作的记载付之一炬。江愁予不免有时候也会遗憾地想,或许是陈渊葬送了他从医的道路。
今夜他又碰见了一副迷人的骨骼。
他用贪恋的目光肆意地在上面扫荡了一圈儿,而后遗憾地收回了视线。总归,他觉得她柔软动人的笑容,或许是软糯娇气的声音,比一架放在桌面的死气沉沉的艺术品来得更合心意。
他阖目:“我瞧见了。”
江晚宁直起身子,有些莫名地看着他。
“方才手僵了,所以放在妹妹颈上的力气稍微大了些。”江愁予垂目看着她,纤细长睫落下昏暗的影子,一如他本人脆弱。
“不论之后发生什么,妹妹永远会是我的妹妹罢。”即便他们并无血缘。
江晚宁才是该怕的那个人。
倘若她不是楚国公的女儿,那么她会是谁呢,林姨娘真正的孩子去了哪儿了。她的哥哥不再会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们不会黏糊糊地跟在后头喊姐姐。
四哥哥的话,是她的一颗定心丸。
旁的哥哥弟弟之后还认不认她,她尚且不知道。但是四哥哥是这样温柔善良的郎君,会将她当作是永远的妹妹的。
——
三日后的一早,浮生苑传来不小的动静。
夏姨娘身边的陈嬷嬷畏罪自杀了!
侍女去院里水井的打水时,发现了一具泡的腐烂、发涨发肿的尸体。水井的旁边落了一封加盖指印的信笺。
那是陈嬷嬷的乞罪书。
第14章
乞罪书里的内容不知被谁给传开了。
陈嬷嬷竟说府里唯一的小姐实非国公爷亲生!乞罪书里的字迹潦草疯癫,陈嬷嬷时不时说当年林姨娘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又说林姨娘的孩子是她掐死的,她犯事后心虚,才从府外抱养了江晚宁。
她语气混乱,有一件事却说得清楚。
她和林姨娘有私仇,干的事儿和夏姨娘没丁点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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