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军队驻扎是在城外头,又有人盯着,周芙进不去城。
她原先的算盘是到了城里,自己找个机会跟那些染上痘症的人接触,以命相博,赌朝廷顾忌着她父亲还在外征伐,不敢一把火把她也烧死在荆州。
可如今,这荆州城被守得严丝合缝,只有得了令牌的人才能进,崔邵防她比防狼还紧,正盘膝坐在茶桌前想着该如何进城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将士的惊呼声。
“好大一条鲤鱼,从哪儿捕的?”
“万物皆有灵,这一尺多长的鱼得在河里待上多少年?要不放了吧。”
周芙掀开营帐帘子一道出去看,只见一个年轻的小将士的手里提着一条足有半人长的大鱼,那鱼嘴一张一合,显然是刚钓上来的大鱼。
“就在旁边的荆襄河,我跟李百户去给大家打平时用的水,这鱼就游过来了!”那小将士乐得合不拢嘴。
“还有这样的奇事?”
“大家伙也好久没吃新鲜的鱼了,刚好这鱼大,让随行的厨子给咱们炖了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终决定先让炊事兵将鱼杀好,然后再向上级报备此事。炊事兵刚好没事做,很快就提着菜刀来了,这鱼大肉厚,剖了几刀才剖开鱼腹。
“瞧这鱼肥的?”
“诶?这个是什么啊?”
一个士兵用手在鱼肚子里拨了拨,竟在里头瞧见了一块半臂长的竹简,竹简上是用朱砂笔赫然写着一个“冤”字。
孰冤?
自然是荆州有冤。
鱼腹呈冤这事儿在大梁开国几百年的历史上曾发生过三次,每一次鱼腹开出冤字都意味着杀戮,而杀戮过后,那些曾经手执屠刀的人也都付出了代价。
“我们明日可就要烧城了,怎么……怎么今日从鱼肚子里挖出来这个……”胆子小一点的士兵往后退了一步,嗓子已经开始抖了。
年纪大一点的赶忙走上去斥他,“这有什么好怕的!都是些装神弄鬼……”此话刚一说完,竟发现自己的身后跟了一簇鬼火。
“鬼啊!”
他也惊呼起来。
一时之间,将士们四散跑开,刚刚围在一起的那几个人身后竟然都开始有鬼火跟着。
整个军营一下子乱了套。
“郡主,那头西南角好像有个白影闪了一下。”看守周芙的士兵说着就要往西南角走去,周芙一眼认出那个白影是宋裕,忙一把拽住看守。
“郡主,你怎么了?”
周芙佯装虚弱地笑笑,“如今天寒,头疼的旧疾又犯了,劳烦你去帮我找一张虎皮毛毯来吧。”
看守见她有气无力,虽有怀疑但也怕出事,于是道,“属下这就去寻,请郡主先进帐子吧。”
“好。”
周芙松了口气,正欲掀帘进帐,便瞧见崔邵远远地从远处打着火把带人来了,他身边的长水校尉韩丁见周遭乱成一片,拽住一个将士就往地上扔。
“怎么回事?”
那将士颤声答,“鱼腹……鱼腹有竹简……”
崔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真瞧见了那竹简,他手背上青筋浮动,骨节顿时攥得“嘎吱”作响。
周芙只当没看见他吃撇,大摇大摆地走进帐里头。
三更天,营帐外头仍旧是灯火通明。巡逻的士兵多了一些,崔邵下了命令不许人再提今日鱼腹之事否则军法处置,但傍晚那一会儿,消息早就传得众人皆知,如今外头都是巡逻之人的议论声。
周芙想到宋裕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半夜睡不着,听到有马蹄声,点灯披了衣裳想出去看看,正撞上风尘仆仆而来的蒋锳,两人在帐外拥抱,周芙正愁不知道该找谁说话,蒋锳便拉着她进了帐。
“你猜我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谁了?”
“谁?”
“宋裕啊。”蒋锳扬高了声音,周芙忙捂住她的嘴。
“你提到宋裕的时候声音小点。”隔墙有耳,周芙并不想他被崔邵的人捉住。
蒋锳瞬间明白了周芙的担忧,低声道,“放心,这儿的人抓不到他。我是从荆州城里过来的,刚刚来的时候路过荆襄河下游,宋公子那么聪明,会安全的。”
周芙心下安了一些,很快又反应过来,“你是从荆州城里过来的?你怎么过来的?”
“就这么过来的啊。”
“荆州城城不是封了么?”
蒋锳道,“我来时走得是小路,靠着年纪大的老伯婆婆一路指路过来的,昨儿找了个村子睡了一觉,今儿一早再问路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到荆州城了,刚刚出城是被拦了,但在城楼前见到了崔邵,他允我来找你的。”
周芙心下明了了,“你累了这么多时日,先好些休息吧。”
蒋锳点点头,一张清丽的脸蛋上写满了疲惫,“我赶了三日的马,可累坏了,昨夜也休息了,但不知怎的,身子乏困的厉害。郡主,我先睡一会儿。”
外头的绫锻袄子被脱去,只留一件小衣在里头,那小衣有些短,蒋锳伸展间露出一段藕白色的手臂。
灯火下,周芙总觉得她手臂的肌肤有一块隐隐发青,本想推她问问是不是骑马摔着了,但人已经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
长水校尉韩丁外头点卯,大家都到了,但想起昨夜的鬼火和鱼腹之中的“冤”字都无精打采。
韩丁正凶巴巴但寻人,就见清点物资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回来了,“先时从郡主那里要过来的火把没了……火药也没了……都泡了水……”
“几个意思?”韩丁厉喝一声,一脚将那士兵踹翻在地。
“不知道,可能是昨夜那几个巡逻的人中有人不想造这个放火烧活人的孽,就把那些东西都泡了水……”
韩丁这头顿时火冒三丈,正愁着不知如何跟如今已经在荆州城中的崔邵讲,就见周芙急急忙忙地掀开了帐帘,“韩校尉,烦请你请个了解痘症的大夫来一下。”
韩丁听了这话头登时更大了,伸出手颤声道,“是昨夜来的蒋姑娘染上了?”
周芙不能说是,也不能不是。她没见过痘症,但今早蒋锳身上确实已经起了热,她揭开她的小衣检查,虽未看到有起痘的现象,但两臂下那原先青了一块如今变得通红。
军营一时闹翻了天,大家都避之不及。
周芙倒是冷静,她跟蒋锳待了一整晚,若是蒋锳得了,她也逃不过。如此一来,荆州这把火定是烧不起来了,只是连累了蒋锳这个倒霉蛋,心中愧疚。
消息传到荆州,崔邵匆匆带着大夫前来,得出的结果确实是出痘前期的表现。
崔邵原先觉得这是荆州一事是他跟暗中筹谋的宋裕两人在极限拉扯,没成想,这突然到来的蒋锳会打破僵局。
周芙同她睡了一夜,保不齐明日就有症状。
烧城定是烧不起来,谁敢真的把郡主烧死在荆州城呢?
烧不成,如今就只能被动地变为救城。但崔邵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在治疫一事上,从未有过任何经验。荆州刺史和知府更不用说了,城内一团乱,若是治得好,也就不用等到现在。
崔邵吸了口气,左思右想,决定派人去寻宋裕。但派去的人刚走出军营,宋裕就不请自来。
上辈子,崔邵其实是没真正见过宋裕的。前世的建宁十四年,他大病一场,回家养了十多年的病,步入官场时,已经是中年。那时宋裕已经死了,车刑曝市。是让无数读书人都为之胆寒的死法。
崔邵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若他能与这位宋大人在一朝为官,成为同僚,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憎恨过宋裕。
读书人的脸皮本就薄。
上一世的崔邵因为宋裕被王府家丁押在门口众目睽睽下打了一顿板子后,本是想找棵歪脖子树吊死,但幸得中书令张阶所救,这才没有死成。
后来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一边养病一边重新科考,终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重新步入朝堂,但那时,宋裕已经死了。
而周芙,也被困在了掖庭。
如今一切卷土重来,他们都拥有了崭新的人生,可以证明自己。然而,在荆州一事上,因为蒋锳的出现,他却不得不处于一个下风的位置。
崔邵痛恨自己的被裹挟。
但他又诚然不是一个十足的恶人。
若把周芙蒋锳一起烧死在荆州,淮南王势必无心征战,到时大梁在面对外敌时便会处于一个极弱的位置,王都危矣。
他不愿意做这样的千古罪人。
思及此,崔邵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宋裕,这个一身粗布麻衣,略微带了些倦容,却仍旧从容冷静,清冷矜贵的青年人。
“宋大人上辈子做了两件事,崔某其实是很佩服的。一件事是临死前用铁血手腕替陛下收了兵权,另一件事是收完兵权后用自己的命去换了沧州城的那三百俘虏,让大梁百姓明白,朝廷心中有他们。兵权,民心,大人真是用一身的血肉在替大梁续命。可有一件事,崔邵不明白。”
宋裕点点头,“你说。”
“值得么?”
“嗯?”
“宋裕,你是文臣之首,活下来或许可以救更多人,然而却那样没有体面地死在了沧州城外,值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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