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闭目养神的杨氏似乎感受到了元稚的焦躁不安,开口说了一句话。
此时,宫中也不安宁,皇后回宫发了一次火,将她平素最爱的天青色梅瓶打碎了,李莲英亲自跪在她面前,收拾着地上的瓷片。
“他何曾有一日把我放在眼里过?!”
“娘娘,不是臣多舌,既然在这深宫之中,最应该舍弃的,就是感情用事。”贺氏平时最喜欢李莲英这种看破世事的论调,此刻却觉得有些烦躁。
她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如果她真不明白,如今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吧?一路走来,她不是没有背叛过文惠帝,她也有自己的私心,贺氏借着她的威势和开国大功,几乎成了京都的头号家族,连王谢两家都不得不令子弟退隐,避开贺氏的锋芒。但某些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年,她没有代替长姐,嫁给当时还是一个小官的萧纲,是否现在已经子孙满堂,含饴弄孙了?
云端之上,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
“如果娘娘不是娘娘,那莲英也就不是莲英了。”李莲英伏在贺氏的膝上,轻轻摩挲着她的大腿,“往事皆如烟尘,只有握在手中的,才叫做‘权力’,娘娘,您不要生气。”
贺氏拨开李莲英的发冠,纤长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她最爱李莲英这一头柔顺黑亮的头发,因为她年少时,便以一头秀发闻名河东。
“奇华殿那边有些日子没动静了,我让你加紧盯着点德妃,怎么样了?”
“暗卫窥伺许久,因为怕露了行踪,打草惊蛇,所以暂时还没查出什么来,只是,听说德妃以身边一等宫女代月受伤为由,从洪太医那里领了大量息苏草。”
“哦?她要这个做什么?”
“更有趣的是,听说谢家无度公子不耐息苏草,在宫学里不慎闻到了息苏草的味道,浑身红疹,呼吸困难。”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无度公子在宫学含清殿休息的时候,撞上了德妃娘娘,她说是去给安阳公主送伞的。”
“她也真是色胆包天了,呵,以为谢玧是董丞那种勾勾手就能搭上的人吗?送伞?这等拙劣的理由都想得出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能吃到无度公子这样的人物,也很了不得呢。”
“那这两人勾搭上了?真是可惜了谢玧那么干净的孩子了。”
“并未,”李莲英眯着眼睛,笑得如同偷了腥的小猫,他眉眼清秀,做这种小表情也不违和,“无度公子身边有个神出鬼没的哑奴,不通人性,一下子把德妃撅到池塘里了。”
“哈哈哈,真是痛快,从前她借着去报恩寺探望萧如意,就屡次私通外臣,宫里谁人不知,也就萧纲那个傻子,还把她当做宝贝供起来。”
“陛下不过是看重她的出身罢了。”
“那德妃怎么回去的?”
“代月跳下水,把她从废弃了的贞女楼那边拉上去了,两人偷偷摸摸地避开了宫人,掌灯后才敢回去。听说回去的时候狼狈极了,还一直在骂无度公子不识好歹。”
两人又嬉笑了一阵,鬓发皆乱,缠作一团,李莲英揽着贺氏,正要去摸她的后背时,贺氏突然变了脸色,问他:“德妃是怎么知道谢玧不耐息苏草的?”
第27章 海棠依旧
“德妃是如何知道我不耐息苏草的?你又是如何知道, 德妃对我存有这种心思的?请裴公子解释一下吧。”
谢玧跻坐在四面开敞的停云阁中,雨丝带着飘落的海棠花瓣, 落在草帘之外,清风徐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道。
“巧合。”裴稹端起面前的茶盏, 轻啜一口,“无度公子风华高致,想必从未见过宫闱秽乱之事吧?”
德妃觊觎谢玧之事,裴稹也是前世从董丞那里知道的, 当时安阳公主嚣张跋扈, 为了一个相貌俊秀的穷书生,打死了他的一个“太保”,董丞怒不可遏, 上书请求萧睿惩处萧如意, 但萧睿为了稳定京畿治乱, 不敢惩治外祖家是崔氏的萧如意,要知道,京兆戍卫营统领崔邺,从血缘关系上来说,离德妃更近, 德妃是他的庶妹。董丞的妻子崔颂, 虽然是清河崔氏本家嫡女,却与崔邺隔了一辈,也不是同一房的。
董丞当年求娶崔氏, 用了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毁了崔氏清白,但当时,他是先与德妃崔心谈婚论嫁的。那一年,董丞官居吏部尚书,前妻病逝,着急续娶,相中了作为崔氏本家庶女的崔心,但到崔家提亲时,不知怎么就撞上了现在的妻子崔颂,崔颂貌美娇贵,身份更高,所以董丞立马改口,求娶了崔颂,当然被崔氏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门。
后来他日日蹲守在崔家门口,等着崔颂出门,制造偶遇,崔颂烦他赶他,他就死皮赖脸,后来还设计崔颂,让她不得不嫁给了自己。而德妃,从那次议亲失败后,就入了宫,送萧如意去报恩寺休养的时候,不知怎的又和董丞勾搭上了,两人狼狈为奸,前朝后宫一直吹文惠帝的耳边风,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德妃与朝中数人有奸情的事,也有董丞居中牵线的原因,以至于后来德妃胆大包天,借息苏草害谢玧身体抱恙,去含清殿休息,想要成就好事,怎料谢玧坚决不从,跳下太液池,淹死了。
谢玧死在宫中,是世家大幅没落的开端,因他与王莼是公认的世家接班人,相貌出众、才华横溢、品行端方,受到大端上下的一致好评,尤其谢玧,年纪轻轻便十分稳重,不像王莼还有些偏激冲动。他还未弱冠便横死,成了大端所有女儿家心中最遗憾的事,以至于那一年中元节,到处的河流沟渠,都漂着写了谢玧名字的海棠花灯。
他的一生,就像枝头从未零落的海棠花,干净清爽,带着幽幽暗香。
谢玧死后,他的父亲谢平悲痛欲绝,因此辞官归乡,隐居山中,文惠帝和萧睿都数次下诏请他出山,他固辞不受。谢家其他人也觉得谢玧的死有蹊跷,皇帝却没有追查真凶,肯定是在包庇凶手,于是心灰意冷,也渐渐退出了官场。
董丞死后,裴稹特意去调查了这件往事,在宫女代月的供词中,找到了当年真相,昭告天下,整个京都的人群情激愤,聚众堵在皇宫门口,要他下令处死当时已是德太妃的崔心。
裴稹乐得收服民心,便一杯毒酒将崔心送上了西天,后来,她的尸体本应该送入皇陵陪葬,却被过于愤怒的民众围住了送葬仪仗,打伤抬棺人,抢走了尸首,听说后来有人在乱葬岗看见了她的一只绣鞋。
那时距离谢玧去世已经足足二十年,二十年的时光,当初倾慕谢玧的姑娘们都已嫁为人妇,孩子都有谢玧在时那么大了,还是如此激愤,由此可见,谢玧的魅力之大。
谢平为了感谢裴稹还谢玧一个真相,以六十岁的高龄出山,号令谢氏拥护裴稹,对裴稹的帮助颇多,所以今生,裴稹从一开始就打算救下谢玧,也为了他,早早地来到京都部署。
既然裴稹不愿说,谢玧也不便再追问,只好说:“多谢你借我的哑奴,只是不知道他是何来历?”
裴稹笑了笑:“放心吧,他不会泄露这件事的,哑奴不懂情爱世故,好好待他吧,他会永远保护你的。”
谢玧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与王萱极像,其实都是心思澄澈的人,并不是阴奉阳违,可能是他们读的书太多了,满脑子都是韬光隐晦和权谋博弈吧。
谢玧有些诧异:“裴公子是说,要把哑奴送给我?”
“瞧,我最讨厌和你们这些精通儒学经典的人聊天了,问一句‘为什么’有那么难吗?哑奴来自海上,不是大端人,偶然被我救下,才效忠于我的,他虽然不通世故,却懂得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我是一个没办法毫无保留地对别人的人,照顾不了他,也驯服不了他,还是让他跟着你吧。”
“可是,我与裴公子并不相熟,裴公子可有所图?”谢玧倒是学得快,说着裴稹的话头就开始追问。
“你们谢家、你这无度公子,不就是最大的可图吗?我若说喜欢行侠仗义,你反而不会信,只要日后发生变乱时,你们谢氏不要来捣乱就好了。”
谢玧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变乱”?难不成裴稹要——
“别想歪了,眼下正有一件事求你,昨日宫宴上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依你看来,那谶语有几分作准?”
“三个至少会发生两个。”
“不愧是无度公子,精通天文星象,实话告诉你吧,那个谶语是我写的,我十分确定,五月初五,清河洪灾,琅琊地动,荧惑守心,皆会发生。”
谢玧但笑不语,他爱好观星测度,从史书和历书上看,荧惑守心在历史上也发生过很多次,但其实并不是每一次都会伴生王朝更替之灾,从他对比朝野多种版本的史书来看,许多关于荧惑守心的传言乃是杜撰。有时它没有发生,为了人的野心和欲望,也就发生了,有时它发生了,因为朝野无咎,钦天监不敢多事,也就没发生。另外两个,从近几个月诸郡传来的消息就知道,但凡有地动洪灾将要发生,鸟兽虫鱼会第一个给出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