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裴稹低声道。
“你说什么?”
“我想问你,渴不渴?”裴稹扬起头,重新挂了个笑脸,“我知道这里有家卖姜蜜水的,夜晚寒气重,喝了对身体好。”
“嗯,多谢。”
裴稹转身去找那卖姜蜜水的摊贩,王萱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位夫人,看看胭脂水粉、钗环手镯吗?”一个抱着巨大木盒的女人走了过来,十分热情地贴近王萱,向她推销自己的货物。
王萱侧身,想避开妇人,但那妇人岂会放过她这种一身贵气的客人?两人就拉拉扯扯了起来。
“夫人,买一个吧,我家的东西质量很好的!你买了不吃亏,你家夫君看你妆扮得漂漂亮亮的,也开心不是?”
“我不是什么夫人,你看我的发髻。”王萱极力澄清。
“我都看见你家夫君了,高大威武,又生得俊俏,与你正相配呢!夫人,买一个吧,你的头发都散了,正需要一件首饰呀!娘子爱俏,你夫君不会生气的。”
“我真没有什么夫君,我身上也没有钱,你不要在我这里白费功夫了。”王萱被她步步逼退,渐渐走出了人群,离开了原地。
“夫人,我这是诚心为你好呀!那个男人不偷腥?哪个丈夫不想纳小?只有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些,夫君的心才会留在你这里。”
“我不认识刚才那个人。”王萱被她逼急了,“我也不需要别人的心留在我这里,我有我自己的心。尚且不能使自己的心快乐起来,如何能把别人放在心上?”
“真的?”妇人听不懂她后面那句话,不过她只要前一个答案就好。
突然,王萱听见一声清脆的响指,浓烈冲鼻的劣质香粉全都倒在了她的脸上,她瞬间就觉察出了不对,想要喊裴稹来帮忙。可是同时她就发现自己无法动弹,神智也渐渐模糊了。
她忽的软倒,被一个人扶住,脑袋搁在了那人肩膀上。
“找了一晚上了,总算有个像样点的货色了,这一个卖到明月楼,上千两都卖得!”妇人捧着王萱的脸,这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是她平生仅见的好样貌,她一进东市,就有线人过来汇报,沿路所有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被她的美貌倾倒,所以即使看到她衣着华贵,必定来历不凡,妇人也要冒险下手。
楚三娘喜滋滋地揽着王萱另一只胳膊,就要把她扶回家。
“动我的人,问过阎王爷了吗?”
第30章 笼中之鸟
剑影一闪, 划过楚三娘的脖颈,她身旁那个随从吓得屁滚尿流, 瘫倒在地,王萱的身体失了支撑,软软倒下, 裴稹上前两步,将她揽在怀中。
她脸色苍白,眼睫细长,沾了红红白白的脂粉, 显得格外脆弱, 让人不由生出怜惜的心思。
“裴稹——”
“我在,别怕。”
听着她奄奄的呢喃,裴稹的心脏好似被人扎了一刀, 只能抱紧了她, 用手细细擦去她脸上的脂粉, 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杀人啦!”那随从见裴稹不管自己,赶紧爬起来高声叫喊,把附近的人全都喊过来了。有人认出地上倒着的女人是东市一大恶霸楚三娘,登时喧闹起来。
“楚老虎死了?完了!”
“贺家的人不会过来找我们麻烦吧?!”
裴稹让王萱的脸朝向自己的胸口,不让别人看到她, 抱着她就这么走出了人群, 扬长而去。
地上的楚三娘突然开始抽搐起来,有胆子大的凑上去一看,发现她竟然还没死, 只是喉咙表皮被割破,往外冒着血水和气息,人们用手紧紧按住她的喉咙,把她送到了医馆。
“死不了,就是一辈子别想吃东西了。”
“那不就跟死了没啥两样吗?”
“不不不,这个动手的人技艺高超,留着她一口气在。这个伤口啊,稍微一挣,就会打开,流血就像放水一般,但要是低着头,按住了伤口,她就不会流血了,只要吃饭喝水,伤口立马就会挣开,一辈子生不如死!”
“好歹毒的手法!”
“谁叫这楚三娘做那拐卖妇孺的生意,遭天谴!活该!”
“总算是除了这个大害了!有贺家撑腰又如何?呸!”人们一人吐了一口唾沫,本想着楚三娘要是死于他们的见死不救,那个贺家的神经病会找他们的麻烦,所以赶紧把人送到了医馆,既然人没死,就不与他们相干了。
裴稹把王萱带到一家偏僻的客栈,打了水为她洗脸,一碗冷茶灌下去,王萱很快就醒过来了。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客栈。”
“哦。”王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裴稹坐在床前照顾她,有些尴尬,悄悄往床里边缩了缩。
“你这么怕我?”裴稹眸色幽暗。
“不——”王萱觉察到他的不悦,连忙解释:“未婚男女同处一室,不好。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这一次不算,是我把你带出来,致使你陷入险境,差点出事,我很抱歉。”
王萱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今天晚上,我其实很开心。”
但这样的快乐,以后都不会再有了,裴稹是一个意外,而她的人生中,所有的意外都会被排除。
“饿吗?”
“还好。”她的肚子“咕噜”一响,好像是对她口是心非的嘲讽。
“饿了就说。”裴稹笑了笑,下楼端了一碗阳春面来,不过片刻工夫,王萱已经捋平了衣上的褶皱,把松松垮垮的发髻又挽了一遍,然后乖巧地跻坐在小桌旁。
她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却,想来一向动作优雅缓慢的世家贵女,在这片刻时间里接受了一个巨大的挑战。
王萱慢慢吃着,裴稹坐在窗边,远远地看着她,距离过近的话,她又会如临大敌,十分拘谨不安了。
“你吃面,是从上往下,一根一根吃的?”裴稹露出无奈的苦笑。
王萱警醒地回头,用眼神问他:“不对么?”——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她打出生起就守着的规矩。
“拨一下,看看面条底下有什么。”
王萱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照做了,拨开的面条中央,卧着两只水煮蛋。
她“啊”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僵直的身子也放松下来。
好像在裴稹面前,不必如此拘束呢。
王萱吃完阳春面,精神好多了,裴稹把她送回泰康坊王家,临走前,给了她一把小巧的匕首。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保护好自己。”
王萱接过匕首,仔细收好,她并不是那种不知好歹、无理取闹的人,裴稹虽然对她无礼,却也还算得上君子。更何况,这个奇妙的夜晚,在她人生中,是绝无仅有的放肆。
裴稹跃上院墙,回头望了她一眼,王萱站在院中,朝他挥手。
“裴稹,我们是朋友吗?”
“是。”
王萱露出一个快慰的笑容,转身准备回房,却看见卢嬷嬷站在阴影中,将她与裴稹之间的所有接触收之眼底。
“女郎——”卢嬷嬷喑哑的声音中含着一种莫名怒气,那是对她的警告。
“嬷嬷,我知道分寸,那只是我的朋友。”
“不——”她挥舞着双手,想要来抓王萱的手臂,王萱知道,如果她的嗓子还是好的,她就会说:“女郎,你久在深闺,不懂那些男人们的圈套,他们对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根本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爱你的时候山盟海誓,抵死纠缠,不爱的时候比侩子手还要绝情。女郎,你是王氏嫡女,尊贵无比,你未来的夫婿,将会是天下最好的儿郎,而不是一个来历不明、行为不端的人!”
“嬷嬷,”她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裙角在幽幽暗夜中绽开一朵洁白的花,“你看,我已经长大了,我同你一般高,同阿稚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无尽的好奇,我不是雅阁里易碎的玉瓶,也不是樊笼中只会啼叫的云雀,我会判断朋友的好坏,也在学着保护自己。”
卢嬷嬷望着她,眼中的惊诧和怒气渐渐退却,思绪飘远,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天。
“阿宁,阿耶替我定亲了。”
正在檐下挥剑打落冰柱来玩的卢怀宁微微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取笑她:“幼容阿姊终于要出嫁了呀,可喜可贺!家主给你定了哪家公子?是谢家平郎还是裴家十九?”
当时谢平和如今的谢玧一样,风流蕴藉,在世家之中素有贤名,年貌相当的贵女们都想嫁他为妻,而裴家的十九郎裴献,更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再加上动乱之际,裴家支持的萧纲势如破竹,裴献也是许多人眼中的良配。
卢幼容听了怀宁的话,反而沉默不语,半晌之后才道:“是王家的王恪。”
怀宁不再玩冰,回到幼容身边,将冻得通红的手塞进她的衣袖,却见她的袖边磨损严重,上好的丰州绸缎抽了丝,在寒风中飘摇着。
南迁之时,范阳卢氏死伤众多,家财大多遗失,她这个旁支庶女,本应该自生自灭,或者住到外头的破宅子里,是幼容阿姊开了口,把她留在自己的院中,待她如同亲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