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月哑口无言,就算她口才再好,也不敢违抗裴贵妃的命令,只得带着众人往德妃的寝殿去了。
富丽堂皇,轻罗软帐,却是空无一人。
裴贵妃似笑非笑:“如此大的动静,德妃娘娘还未起身,想必睡得很熟。翠湖,你去请德妃娘娘更衣。”
翠湖正要掀开帘幕,进入德妃的闺房,代月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德妃娘娘和安阳公主在后面的贞女楼,赏太液池秋景!”
裴贵妃笑容更盛,如同华美艳丽的牡丹花:“哦?那本宫更要去看看了。嘉宁,你说,恶仆欺主,在王家是个什么下场?”
这是逼王萱表态,惩罚了代月,她和德妃之间就更是死敌了。
“王家的规矩,怎能同宫里的规矩相比呢?这恶仆撒了谎,也得要看她是谁的人,受了什么命令,欺了旁人,倒也不算‘欺主’。”
“嘉宁心肠好,愿为这个贱婢开脱,本宫却觉得,宫里不能失了法度,本宫也不能失了威信。翠湖,将这个满嘴胡言的宫人拖下去,赏五十杖,让各宫的宫人们都来瞧瞧,欺君背主的下场。”
代月惊恐不已,挣扎着不肯就范,宫里行刑,都是要赤身露膊的,她一个女子,被人当众行刑,与赐死无异。
王萱虽然不忍,却也没有替她开脱,眼下德妃都不一定能逃脱裴贵妃的算计,她是德妃的人,本来就难辞其咎。
裴贵妃又带着王萱往奇华殿后面的贞女楼而去,这里林木高深,七层高的贞女楼掩映在树木之间,只露出上面三层的尖儿,悬挂在飞檐上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响声,惊飞了林中的鸟儿。
贞女楼在太液池畔,共七层,但只有下面三层有小厅和戏台,可供两人观赏小型的歌舞表演,三层向上,便只有四面敞开的窗,楼梯也仅容两人通过。
这座小楼,是前朝大雍皇帝建给他最爱的容妃取乐的,因容妃太过貌美,皇帝害怕有人觊觎她,便命她不得走出寝宫一步,日常戴上面纱,又建了“贞女楼”,警告她守身如玉。
一行人走到贞女楼外,便听见了清脆的竹笛声,伴着少女肆意欢快的笑声,颇有些靡靡之意。进去一看,安阳公主袒露衣襟,歪倒在小榻上,对面一张白纱屏风,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形,正在表演手影戏。
裴贵妃轻飘飘地呵斥道:“安阳,你实在太放肆了。”
萧如意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神志迷糊,嘴角一直挂着诡异的笑容,望向裴贵妃的眼神一片空洞。
“谁呀?没看见本公主正高兴吗?给我滚出去!”
帘幕后滚出来一个白衣男人,跪在地上埋着头,王萱一眼便看出,那是李由。
“贵妃娘娘恕罪,公主她喝醉了。”
“堂堂公主,竟在自己母妃宫中寻欢作乐,还醉成这个样子。还有,你是外男,如何能留在后宫,简直是胡闹!”
李由道:“贵妃娘娘误会了,草民是公主随侍,并非外男——”他的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王萱看见萧如意握着酒杯的手颤抖了两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安阳公主竟然也有害怕的一天,真是稀奇。
李由也看见了王萱,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本来他守在贞女楼外头,不知道德妃母女在做什么,听到外头的动静后,安阳公主慌里慌张地从楼上跑下来,让他想办法打发了来人,可他也没想到,来的竟然是裴贵妃和嘉宁县主。
这样一来,事情就复杂多了。
裴贵妃眼里泛起兴味,懒懒地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退出这个拥挤的小楼,拉了王萱的手,道:“也不知这楼上风光如何旖旎,德妃妹妹到现在还不肯下来,嘉宁,你陪本宫上去看看。”
王萱的手被她鲜红的指尖掐出淤痕,一时吃痛,将手缩了回去,裴贵妃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硬拽着她踏上了窄小的楼梯。
“楼上什么人都没有!”萧如意一时着急,抛下了伪装,惊呼出声,“王萱,你不准去!”
裴贵妃身份地位都比她高,她支使不动,只能转而攻击王萱。
这件事,要是让裴贵妃知道了,她肯定会禀告父皇,杀了母妃的!
裴贵妃站在楼梯上回首,腰肢娉婷,婀娜妩媚,像是剥下了文雅画皮的狐妖,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更让人色授魂与。在萧如意看来,她便是那作恶多端的妖精,恨不得生啖其肉。
翠湖上前,反手扣住了萧如意,让她闭了嘴。
楼上又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打翻了香炉,浓烈的龙涎香弥漫开来,隔着小楼木制的二楼地板,似乎可以看见洒落的香灰,如同湮灭的尘埃,漂浮在半空中。
王萱的心突地一跳。
裴贵妃拉着她上到二楼,一丈见方的空间里只摆了一张雕花矮床,一张小几,一个很大的香炉,帷幔垂下来,遮住了床那边的景象。
靡甜的香气让人很不舒服,德妃好像吃了什么类似五石散的药物,衣衫散乱,钗落鬓松,横跨在一人腿上,那人身穿白色寝衣,身高肩宽,乌发如墨,看起来是个年轻男子。
他浑身无力,正在努力将德妃推开,方才的巨响,恐怕就是他们俩缠斗时造成的。
王萱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她知道此事不妥,若传扬出去,德妃只有死路一条,而她,因为窥破皇家秘辛,也只有“暴毙宫中”的命。
她转过身去,正要闭上眼睛,就看见萧如意十分勇猛地冲破了翠湖的桎梏,奔上楼来,险些将她撞出窗去。
“母妃!”
裴贵妃“啧啧”两声,德妃听见声音,终于回头来看,见是裴贵妃,立刻吓得魂飞天外,身体僵直。那个男人垂着头,向某个地方看了一眼,攒起仅剩的所有力气,推开德妃,向一侧敞开的轩窗奔去。
他身形削瘦,却并非文弱,就算是浑身狼狈,披头散发,也能看得出他风姿如玉,温文儒雅,此时白衣翻飞,跳出窗去,如一只绝望孤鸣的仙鹤。
王萱正在窗边,闻见了男子身上浓烈香气下掩藏的另一种味道,梵香清幽。
一双慈悲温润的眼闪现在她眼前。
“不,那不是你的错。”
第97章 师生之礼
王萱向前一扑, 整个身体卡在窗边,双手一捞, 混乱中竟拉住了谢玧的手,他的手掌烫得吓人,骨节分明, 加上下坠的力量,简直要把王萱的手勒断。
贞女楼下便是太液池,从二楼窗户跳出去虽然不一定会死,但他中了迷香, 又心存死志, 若掉下水,必然凶多吉少。
王萱与谢玧并没有太多交集,从前以师生之礼相交, 那次卢嬷嬷中毒, 谢玧花了十日不眠不休地查案, 才将两人的关系推近了一步。王萱回到琅琊,偶尔也会同谢玧书信往来,交流一些调香心得。谢玧对她来说亦师亦友,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含冤受屈,如此屈辱地投水自尽。
因为她一直记得, 那个如同谪仙一般的人物, 旁人以为他高高在上,其实他与常人一样,也有养死一池锦鲤又换一茬的特殊趣味。他对她说过:
“不, 那不是你的错,县主,生来是王氏嫡女,是你的荣耀,而不是你的罪过,身份的高贵,只是你身上光彩的一部分,觊觎你的光彩,想要遮天换日的人,才是罪恶的源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与宫妃私通?!怎能让他背上那样污浊的骂名?!
谢玧的眼神还有些迷离,昂首望向满头大汗,用力把他往上拉的王萱,苦笑两声,用另一只手去掰她的手,轻声呢喃着:“连累你了……不必救我……”
王萱哭道:“先生,我求你不要死——所有的事,都有办法解决的!我求你不要放弃,好不好?”
她的眼泪直直地掉下去,砸在谢玧的脸上,温热的,像是当年她酒醉之后,扯着他的衣襟胡言乱语,明明语气那么欢快,叽叽咕咕地污蔑他是“锦鲤仙人”,眼角却忍不住流出了泪水,沾湿了一整张帕子。
少年的他,还不知道作为一个贵比公主的世家嫡女,会有什么想不开的烦恼,后来偶尔见到她,总是忍不住悄悄观察她,看着她从垂髫小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心中埋下的那颗种子,也忍不住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生来带有梵香,自小就被称为“佛子”,可他并不信佛,反而修道,人人见他,都觉得他温润如玉,不入尘俗,不解世间情愫,敬他如同天上明月,从不敢交心,也不敢妄称是他的朋友。
她亦是如此,因为地位太高,天资出众,从来被排除在同龄人之外,无人敢闯入他们的世界。
谢玧闭上眼,生平第一次,觉得造物弄人,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便掩入历史的尘埃吧,不要让她背负起他的罪孽。
“放手吧。”
“我不——”王萱的手一松,谢玧的身子向下降落,她不忍去看,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
王萱身边两声巨响,传来骨肉撞击在窗棂上的声音,还有两道闷哼。
她睁开眼,谢玧的身子竟然在慢慢上升,小小的窗边挤了三个人,萧如意和李由,都在用力地把谢玧往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