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昭示,就凭你额娘是阿济格之后吗?阿玛对朝廷的衷心人人皆知,相信皇上和太皇太后也不糊涂。阿玛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稳固朝中的地位罢了,如果皇上有心打压,即便阿玛处处小心,也还是能寻着由头的。”纳兰明珠忽地拍案,“阿玛为朝廷卖命了半辈子,自皇上登基之时,我就一心辅佐皇上。那又如何,自他亲政之后,他的眼里就容不下我们这班老臣了。阿玛若不为自己考虑,难道还等着哪一日等皇上欲除之而后快之时,连一个为己请命的人也没有吗?”纳兰明珠滔滔不绝,几乎将心中的担忧和激愤全数吐露。
“阿玛请息怒。”从未亲身经历过朝堂风云的容若到这一刻才意识到何为“伴君如伴虎”。虽然早就感知到玄烨欲除纳兰明珠等老臣之意,只是断难接受有朝一日玄烨会因纳兰一家和多尔衮(注解:纳兰容若的额娘为多尔衮亲哥哥阿济格之女。)的渊源而对其压制。
不过是暮春时节,已有一派深秋的凋零景象。初夏未至,却是满院的落樱。枯黄的叶片也厚厚地落了一地,沙沙地伴着风声漫卷开来。
纳兰明珠惊疑,踱步走向厅外,问那洒扫的家丁:“这樟树本该四季一色的,更何况是在春季,怎掉了一地的枯叶?”
家丁忙停下手中的活,摇首道:“奴才也不知,昨儿个白天还好好的,一觉起来就落了一地的叶子,这会子落得更是厉害了。”
才不过答了几句话的光景,樟树上的叶子又纷纷掉落。今日寿辰本该是喜事,却偏偏碰上这样的怪事。玄烨才刚走了不久,这樟树就止不住落叶。“莫非这真是天意?”纳兰明珠在心里暗问。
容若也觉得不可思议,只不敢胡乱猜测。他对纳兰明珠报以抚慰的笑容:“这株樟树比容若的年岁都长了,掉些枯叶也是在所难免的,阿玛不必放在心上。”
樟树的枯零究竟预示着什么,容若也不得妄加猜测。只是经今日玄烨的驾临,容若对那众人渴求的朝堂愈加添了几分凄惶,不仅仅是凄惶,还愈增了几重厌恶。
等容若反身离开之后,纳兰明珠从一堆贺礼之中取出那红色的锦盒。锦盒的面上是一首苏东坡的《水调歌头》,那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显然是出自容若之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是容若对纳兰明珠的委婉告诫,也暗示着容若对纳兰明珠报国之情的理解。“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一句更吐露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容若并非不愿报效朝廷,只是恐高处不胜寒罢了。
月有阴晴圆缺,这“阴”与“缺”必是月满之时罢,真正应了那句“月满则亏”了。“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口中喋喋地重复着,纳兰明珠一时间感慨万千,“但愿人长久”到底寄托了容若多少情怀和企望。诚然,其间有自己,亦会有她……
第二十二章 容若馨居
医馆被查封一事过去已有一段时日了,若馨表面强作淡定,心里却一直期盼着哪日能重开医馆的。只是为了不令容若担忧和为难,每每谈起,若馨都是笑得云淡风轻,一语而过:“日日抚琴作诗,这样的日子倒也自在。至于医馆,就随它去吧。”
容若心中的愧意并未随之淡去,他也不想去提及,也只是淡笑道:“相信就快要柳暗花明了。”并非无谓的安慰,直觉告诉他,这一日真的已经不远了。
自玄烨登门之后,纳兰明珠渐渐收敛了些。往日结交的大臣所有来往,却不再频繁。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遛鸟栽花,偶尔也会教咏薇作诗写文。玄烨对他的戒心也随之淡了几分,不过终究将他由兵部尚书调任为了吏部尚书。
任职不久后,纳兰明珠假意彻查若馨倒卖假药一事,以若馨事先不知情为由,随意寻了一个枉替者来交差,继而推翻了若馨的罪责。可被查封的铺子迟迟没有归还下来,若馨自然知道当日查封铺子不过是一个由头,目的还是为了借此让她关了医馆。若馨已不作他想,只要能和容若达成心愿便可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时间过得无比快,仿佛在不经意时已从指缝间溜走。不知不觉,便迎来了又一个炎夏。鸟栖枝头,无比欢快地展示着它们的旖旎歌喉。这几个月来,他们无疑是幸福的。虽没有看水听山的闲情逸致,但一同畅谈诗词,共品古书亦是另一种闲适。
客栈人多口杂,若馨虽已住了好几个月,可终究是难以习惯的。容若虽口上不说,可也从未放心过。终有一日,容若再也安奈不住,紧紧拽着若馨地手一路往前。
有一种被称作“安定”的东西从指间直涌向心间,若馨跟着容若无声地走着,眼睛被锦帕蒙着,投过锦帕射入眼中的阳光也变得微弱而柔和,带着丝丝暖意。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带自己去哪儿。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他要带她去的地方将会是自己永远的归宿。
“馨儿,你看。”容若为她轻轻揭下蒙在眼前的帕子,若馨晃了晃眼,只发觉眼前的一切竟同十年前一模一样。
已感动得难以言说,若馨闪着晶莹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容若。彼此间定定相望,两双清澈的眸子如一汪清泉般透亮清净,相互映照着彼此清晰的轮廓。容若捧过她的肩,笑道:“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你瞧。”容若指了指一头,笑说,“那把古琴还在,还有你临摹的画稿都还在。”
若馨无声地点了点头,继而呜咽难语。容若不禁失笑:“这样的好日子,你哭什么?”
“那些画丑死了,亏你还留了这些年。”若馨嗤地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容里还夹杂着感动的泪水。
容若一记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白净的布娃娃,柔声道:“若说丑,还有这‘若馨’丑吗?”
“你连它也保留着?”若馨张了张眼,简直难以相信。
容若但笑不语,牵着若馨的手往大门口走去,指着门上的牌匾说道:“你瞧瞧上边。”
若馨好奇地抬起头,独见牌匾上刻着四个乌黑遒劲的大字,若馨逐字念道:“容——若——馨——居。”若馨忽然调皮地看向容若,“为何这样取名,我不懂。”
容若以为她真是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又指了指牌匾,说道:“你再仔细瞧瞧。”
“一生一代一双人。”若馨再次抬眼时,才发觉匾额的最右端是一竖小字,不仔细看则很难察觉。“一生一代一双人……”若馨倍感动容,温柔的目光投向容若,吐字清晰,“一生一代一双人,我们不会等太久的。”
“嗯,再有一年就是科考了。”容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不定,若馨似乎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几分无奈。她兀自一笑,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盛夏的后海子波光粼粼,广阔的湖面看起来何其壮观,天地浩淼,天水相接,这里便是这样一派怡然景象。傍晚的后海子更是美不胜收,一轮红日含蓄地悬挂在天际,绵云一色,皆映着红日的余晖,一片晚霞悄无声息,却在无意间夺去了无数人的眼球。
容若和若馨并肩而行,偶尔会驻足欣赏这派胜景。湖边有一人临湖而坐,头戴一顶斗笠,右手持着一根鱼竿,左手捧着一卷古书。“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若馨虽知借柳宗元的诗来形容此番景象并不贴切,可那人看起来的的确确已同天地融为了一体,那是一种超脱尘世的淡然。
那人许是听到了动静,将鱼竿轻轻放到一侧,摘下斗笠,起身笑道:“当真是独钓寒江雪了,都快两个时辰了,竟连鱼的影子都没瞧见过。”
“姜太公垂钓,愿者上钩,贞观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容若笑着上前,对若馨说道,“此乃贞观兄,我的生死之交。”
若馨朝他矜持一笑,打趣道:“公子一面垂钓一面读书,恐怕即使有愿者,也早被孔夫子的之乎者也吓跑了呢。”
顾贞观闻声而笑:“原是如此,今日顾某人算是受教了。”
若馨眼光一滞,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此人。顾贞观见她做冥想状,便问道:“姑娘可是觉得在下眼熟?”
“公子莫要见笑,我的确像是见过公子,只是想不起何时何地了。”
顾贞观指了指容若手里的箫,说道:“姑娘还记得吗?”
若馨恍然大悟,欣喜道:“您是箫铺的顾师傅,没想到您竟是容若的挚友,原来常同容若去莫题馆的那位公子就是您,真是幸会。”
三人又说笑了一番,顾贞观拱手辞行道:“顾某有事先行一步了,顾某将夫子的书带走,这杆子就留给你们了,免得湖里的鱼怕了夫子的之乎者也。”说着又看向容若,带着些许玩味的语气,“但愿能够愿者上钩,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