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恍若未闻,并不睁眼。
直到房内寂静下来,他忽听杯盏碰撞的一声响,睁开眼,他看见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他榻旁的小姑娘用布巾裹着茶壶将其从风炉上取下,热雾随着茶壶嘴涌入的热茶而流散出来,冲入碗中。
明亮的光线里,她粘着面具的脸蜡黄且瑕疵清晰。
大约是起来得急,她忘了描眉,那般浓淡相宜的眉与面具并不相衬。
“喝一口。”
商绒用汤匙舀了一勺热茶,还鼓起脸颊吹了吹,随即将汤匙凑到他唇边,可是他半垂眼帘,看着近在咫尺的汤匙里金黄的茶汤,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抬起来,又看着她。
片刻,他抿了一口。
“簌簌。”
他唤。
“嗯。”
商绒乖乖地应。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梦石即将继位,程叔白与程迟一时还不会离开玉京,但折竹并不想与他们再见面纠缠。
“好。”
商绒点头。
但如今梦石只怕还要清算胡贵妃母子的党羽,玉京城门一时还不会打开,而折竹还需要第四与第十五两人助他运功调息。
商绒昨夜看见那片火光心中便不宁静,一夜难以安睡,喂折竹喝了几口茶水,她便唤第十五来帮着将一张软榻搬到折竹的床边。
软榻很窄,她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一歪头对上折竹的目光,他淡色的唇微动:“你不冷吗?”
当着她这般目光,有些话总是难以启齿。
“拂柳姐姐在底下垫了两层被子。”商绒摇了摇头。
“嗯。”
他半张脸抵在软枕上。
“你……”
“你……”
两人忽然一齐出声,又戛然而止,四目相视。
“你要说什么?”
折竹看着她。
“我可以牵着你的手睡吗?”商绒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小小的。
折竹一怔,
他凝视着她的面庞,骨节分明的手从锦被里探出。
商绒立即握住他的手,带到自己的被子里,还不忘扯了扯他的被角将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也遮住。
“不是要睡觉吗?”
折竹的嗓音透着病中的沙哑。
“嗯。”
“那怎么还睁着眼?”
“想看看你。”
商绒在被子里勾着他的手指玩儿。
她简短的一句话,却令折竹神思微晃,他有些难抵她的视线,却又禁不住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不去云川,你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他忽然道。
窗外风雪依稀,房中炭火正旺,暖意融融,商绒窝在软榻里:“我知道你不会愿意的,有些事迟了就是迟了,任何人任何事都弥补不了。”
他从来自在如风。
而她,一直是借风远行的纸鸢。
即便有人重新为她系上一根线,也被他生生剪断。
从此以后,四海有风,而她在四海。
“折竹,你不要再难过,有没有来处本也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天下之大,我和你从来不缺去处。”
她握紧了他的手,认真道。
这原本是他一点一滴,于无声处交给她的道理,如今却换作她来说给他听。
风声呼呼的。
她握着他的手是暖的。
折竹静默半晌,额头轻抵她的额头,鼻尖轻轻地相擦,气息近在咫尺。
“你知不知道,”
他喉结微动,声音很轻很轻,“跟着我,是要……”
他的话音淹没于她忽然的亲吻。
只那么轻轻的一下。
他眼睫颤动,还没来得及反应,却听房门被人扣响,外头是第十五懒洋洋地声音:“小十七,姜缨托我取了东西回来给你,我可要进来了。”
商绒一下缩回被子里。
折竹看见她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听得推门声一响,随即便是步履声近,第十五掀了帘子进来,怀抱着一个木盒走近。
“还挺沉。”
第十五将盒子放到靠近床榻的案几上,转过脸:“要不要我帮忙打开啊?”
“不必。”
折竹冷淡地睨他。
“……还是开一扇窗吧,炭盆还燃着。”第十五原想留下看看盒子里的东西,但被折竹这么瞧一眼,他便摸了摸鼻子,去推开一扇窗,然后才走出去。
“是什么?”
商绒裹着被子坐起身,看了看案几上的红木盒,又转过头来看他。
“若是好奇,”
折竹有些不自在地躲开她的目光,“你可以打开它。”
商绒只好松开他的手,爬到软榻另一边,先是打量了一番那个漆金红木盒,随后才伸出双手试探着去打开它。
被第十五打开的那扇窗正对着她。
盒子打开的刹那,窗外明亮的光线照见盒中一顶凤冠华光灿灿。
冠上的金凤翎羽栩栩如生,颤颤巍巍,或坠挂,或镶嵌珍珠宝石,剔透晶莹,潋滟生光。
掠入窗来的雪粒落在纤毫毕现的凤尾,商绒怔怔地看,手指触碰到金凤尾,雪粒顷刻消融于她的指腹。
她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凤冠。
“记得烧掉证心楼那夜,我与你说过什么?”
身后传来少年低冽的嗓音。
商绒回过头,那少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对她道:“簌簌,这便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
桃溪村那夜,老秀才的儿子成亲。
商绒记得那个新娘子的凤冠很漂亮,但那远不如此刻摆在她面前的这顶凤冠,纵然她在禁宫见惯奇珍异宝,也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凤冠。
她不知,眼前这个少年时不时亲自去银楼盯着银匠,加了许多他自己的巧思,才有了这一顶世间无二的凤冠。
“她冠上的金凤很漂亮。”
“有什么稀奇的,你若是成亲,你也会有,说不定,你的会比她的,漂亮千万倍。”
她的脑海里,又是桃溪村的春夜。
在无人的庭院,少年满肩月华。
“你如今,”
折竹的声线裹着几分难言的紧张,他薄唇微抿,半晌才道,“还是不能成亲吗?”
商绒的眼眶微红。
雪粒轻擦过她的面庞,冰冰凉凉的,她不说话,却在少年忐忑不安到眼底逐渐显露一分失落的刹那,将盒中的凤冠捧出来。
其上的珠玉碰撞轻响,金凤翎羽轻微颤动。
她并未梳发髻,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着,双手扶着凤冠戴上,转过来迎上他的目光,她满掌都是汗,手指揪紧裙袂。
“好不好看?”
她眼里水雾朦胧。
折竹强撑着要坐起身来,商绒忙要来扶他,可凤冠有些重,她往前便是一个踉跄,反倒是折竹的手及时握住她的手臂。
“你起来做什么?”
商绒一手扶住凤冠,珠玉碰撞着金凤翎羽的声音清脆而动听。
“看你。”
折竹手掌摸到一片湿润,不看也知是自己腰腹上的伤口浸出血来,他不动声色地用被子遮盖,目光始终停在她的脸上。
他卧蚕的弧度更深,望着她的眸子亮晶晶的:“真漂亮。”
“骗人。”
商绒有点哽咽,又有点忍不住笑:“我知道我粘着面具,一点也不好看。”
“笨蛋簌簌。”
少年的手指拨弄一下她鬓边的金玉流苏,满窗风雪浮动,他轻弯眼睛:
“在我眼中,这副面具在与不在,你都是你。”
第96章 除夕夜
玉京闭城半月, 新帝登基继位。
清晨寒雾浓重,荣王府门前一众奴仆将行装收拾收拾了满车,丰兰扶着荣王妃, 秋泓扶着荣王, 被奴婢侍卫们簇拥着上了马车。
少了几分意气风发,荣王妃一夕之间添了老态,被金花冠束起的发髻里掺杂丝缕的白霜,她看也不看身后的荣王府,俯身入了车内。
但荣王立在车上, 却仔细地端详了身后的府门,冬日里他的疽症更厉害, 只这么站着便是浑身都疼。
寒风拂过他身上的皮毛大氅, 雪粒落在他的发髻与肩头。
不远处的树荫底下,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掀着帘子,透过窗静默地望着立在马车上的那道身影, 她的下巴抵在窗沿, 勉强在飘飞弥漫的大雪中, 看清他的模样。
长长的胡须, 规整的发髻。
严寒风霜镌刻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却神采依旧。
即便拄着拐, 他也站直了身体, 挺直了脊梁。
大约是忽有所感, 漫天风雪不断, 他侧过脸, 朝着这片婆娑枝影底下望来, 窗边一侧的帘子胡乱摇曳, 马车内那小姑娘的一张脸半遮半掩。
风声呼号, 杂声混乱。
只是这么视线一碰,两双眼睛无声红透。
荣王嘴唇微动,没有一点儿声音,但商绒却能分辨得出,他在唤“绒绒”。
眼泪禁不住掉下来,商绒哽咽,声音很轻:
“父王……”
她膝上放着那夜荣王交给折竹的木匣子。
荣王朝她摇了摇头。
“王爷,不如……”秋泓注意到远处那驾停在树下的马车。
“神碧还在。”
荣王压低了声音,雪粒压得他眼帘沉重,他失神般地盯着那马车里的小姑娘,握着拐杖的手收紧了力道,他闭了闭眼,转过身掀帘入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