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糕,还是热的。”
第十五回 来递给她。
商绒捏好了一个小雪人,接了第十五的油纸包,轻声说了句“谢谢”,便起身往房内去。
她蹲得太久,腿有点麻,才迈入门槛便往前踉跄了两步。
冬日掠入窗来的光线都是冷淡的,躺在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听清她的声音,乌浓的眼睫犹如脆弱的蝶翼般颤动一下,他侧过脸,看清她粘了暗黄面具的面庞,她的眉描得潦草至极,比他以往替他描的还要难看。
“折竹,你看。”
商绒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她那双眼睛亮了亮,也顾不得腿上的麻木,小步子挪到他的床前,朝他摊开手掌。
一个小小的,面目模糊的雪人躺在她的手中,也许是因为房内燃着炭火,雪人有些融化,水珠不断顺着她的指节滴落。
“手都冻红了。”
少年没有血色的唇微动,声线隐含几分喑哑。
“我不冷的。”
商绒在他的床沿坐下,又将那个油纸包递到他的面前:“这是米糕,你吃不吃?”
少年起初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他记得在禁宫重逢的雨夜,她形销骨立,瘦得不成样子。
他都不敢用力地抱她。
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小姑娘骨肉匀称,是他每日三餐与无数糕饼零食,一点,一点养回来的。
这其实一点也不容易。
房内一时寂寂,商绒肚子饿的咕噜声轻微。
四目相视。
满窗明光里,少年伸出手,苍白的指节微屈,指腹轻轻触碰她的鬓发,又从她手中的油纸包里取出一小块热腾腾的米糕抵在她嘴边:“没有我,你怎么连饭也不知道吃?”
像是在容州的那个冬日清晨。
他与她共骑一匹马,将一块才从食摊上买来的米糕塞进她的嘴里。
商绒咬下米糕,俯身搂住他的脖颈,轻蹭他的脸颊:“你知道我什么也不会,也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如果没有你,我去哪里都过不好。”
她是故意这样说。
少年不言,可她脸颊的温度轻贴着他,被她握着的手不由蜷缩起指节,她身上没有半点脂粉的味道,却总有一种清澈幽微的隐香。
若有似无,轻拂鼻息。
他半睁着眼,怔怔地望着横梁。
她掌中的小雪人还在融化,手心红红的,他低下眼来瞧了片刻,手指慢慢地穿插入她指间缝隙,与她相握。
抵在掌心的雪人被两个人的温度融化得更厉害,水珠流淌过他的指骨,冰凉冷沁的触感令他神思清明许多。
“我知道。”
半晌,他极轻的嗓音落在她耳畔,他的吻落在她的发上:“只有你会需要我。”
其实,他并不是什么都能舍得下。
师仇是假的,他挣扎半生的宿命是假的。
但,她是真的。
解开他的匣子,读懂他的心事,在意他的生死。
“簌簌,幸好那个时候有月亮可以看。”
雪水融化,滴滴答答。
她在他怀里,并不知他眼眶泛红,湿润温热的泪意氤氲在纤长的眼睫,他垂着眼,看着她乌黑的发髻:
“你来救我,我真的很开心。”
第95章 想看你
小雪人彻底融化了。
商绒忍着鼻尖的酸涩, 握着他湿润的手掌,冻到极致,手心竟也变得暖烘烘起来, 她抬起头, 少年俊俏的面庞仍旧苍白得厉害,却更衬他眼尾的红尤其明显,那颗在卧蚕尾端的,小小的痣颜色更浓。
“你哭了?”
商绒的手指拨弄一下他湿润的眼睫。
“爱哭的是你。”
折竹躲开她的手,眼睫禁不住眨动一下。
商绒抿着唇没办法反驳, 隔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明明遇见你之前, 我很少哭的。”
她在认真说一件自己也觉得很费解的事。
但折竹听了, 他的目光不自禁再停在她的面庞,只与她的视线一相触,他又很快错开眼。
风雪拍窗, 金乌西沉。
天色逐渐晦暗, 商绒吃了米糕便算作晚饭, 第四回 来熬了点粥, 折竹只吃了一口便不肯再吃。
“我这双手本是用来杀人的, 如今能煮上一顿粥饭已经实属不易, 你们竟还嫌弃。”
第四此时全无平日里那般风情万种的姿态, 她脸颊沾着些黑乎乎的尘灰, 瞧见第十五吃了一口粥便欲作呕的模样, 她不由翻了个白眼。
“难吃就是难吃, 我们倒是没什么, 小十七身上的伤可不轻, 你给他吃这个怎么成?”也不知她往里头都加了什么东西, 第十五只觉的舌苔上又咸又苦。
“你能耐,你去做啊?”
第四冷嗤。
第十五搁下碗起身,“将添雨放出来,她会。”
“站住。”
第四手中一枚菱花飞镖抛出去,第十五没回头,只是耳廓微动,便迅速一展折扇,菱花飞镖被挡开,嵌入门框。
第四盯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她做的饭你也敢吃?小心吃死你。”
如此冷的冬夜,第十五故作风流地晃动两下扇子,回过头来,斯文秀雅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你若不敢,那便饿着吧。”
说罢,他大步流星走出去。
第四不信邪似的,端起来一碗没动过的粥,吃了一口,她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倏尔对上一旁商绒的目光,她扯了扯唇:“姜缨应该不挑嘴,我看还是给他送去。”
她收拾了桌上的粥碗,很快出去了。
商绒看着第四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道门被人从外面合上,她起身掀帘步履极轻地走入内室。
里头静悄悄的,商绒将放在一旁桌案上的油纸包拿来,将里面剩的几小块米糕一一放到风炉的边缘上烘烤。
这米糕买来并不容易,白日城中便没几个敢摆食摊的百姓,到了夜里就更没有人了,那些酒楼客栈也没有一个开门的。
夜风势弱,重檐之外,最东面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炭盆里火星噼啪迸溅,榻上的少年骤然睁眼摸向枕边,可那里没有他的剑,只有一个人的手。
案上灯烛昏黄,他看清榻旁的姑娘正望着那道半开的窗,风卷鹅毛雪,一片火光浓烟交织于夜幕。
一盏灯烛燃尽,天边烧了夜半的火光不再,只剩一片黑烟弥漫。
天色泛青,白雾满庭。
第十五带回了消息,淳圣帝驾崩,胡贵妃与三皇子商息苹饮鸩而亡,五皇子商息照当场被擒。
梦石将登帝位。
朝阳拨散寒雾,程迟与程叔白再出现在这间院子里,两人衣袍沾着斑驳血迹,也来不及收拾形容。
“阿筠。”
程迟立在房内,看向榻上那眉眼隽秀的少年,到此时,她细细打量过他,方才发觉他的五官细微处,与母亲颇有几分相似。
而程迟肖父,眉眼总有程灵晔的影子。
“匣子里的东西你们可以带走。”
折竹恍若未闻她那一声“阿筠”。
“阿筠,母亲她做错的事,本该由父亲与我来弥补,如今父亲已经辞世,我是你的长姐,我们欠你的,就全都由我来弥补。”
程迟才上前两步,却因少年那般冰冷无波的一瞥而顿住。
“你要如何弥补?”
折竹声线裹着几分虚弱无力的沙哑。
程迟握着剑鞘的手收紧,她望着少年透着冷感的苍白面庞:“若当初母亲不曾动过那般荒唐的心思,如今的云川主便不该是我,而是你,阿筠,无论你信与不信,当我得知你还在这世上,当我知道你是因我而被母亲放弃,我便立誓一定要找到你,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还你。”
“哪怕,是这云川主的位置,我也会还你。”
云川程氏虽无异姓王之名,但却有异姓王之实,若当初沈鹂没有将才出生的儿子交给妙善,那么程迟即便是程氏的嫡长女,也没有机会登上云川之主的位子。
沈鹂始终放不下自己未能执掌磐松州的心结,所以她才会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为“迟”。
迟的是她自己。
她不希望程迟也是如此。
商绒听见程迟这番话,便不由回头去看榻上的少年,他的伤太重,即便感知不到疼,也总是倦怠疲惫的,此时他半睁着眼,泛白的唇微扯,隐含讥诮:“我天生地养,与你们云川程氏何干?”
“阿筠……”
程迟张张嘴,她不知该如何靠近这个才从茫茫人海中寻得的亲生弟弟。
“我对你们云川没有半点兴趣,”不同于程迟的眼眶湿润,折竹始终神情寡淡,“也并不需要你们所谓的弥补,取走你们的东西,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阿筠,我答应过父亲,一定要带你回家。”
程迟险些掉下泪来。
“阿迟。”
程叔白轻拍她的肩,低声道:“任是谁一时之间,都会难以接受,此事急不来,反正,你们已经见过了。”
程迟被程叔白拉着往外去,外头的云川侍卫掀起来帘子,程迟却转过脸,看着那榻上已闭起眼睛的少年,她道:“阿筠,无论你怎么想,你始终都是云川的少主,若有朝一日你肯回云川,我便将一切都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