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
姜缨力竭昏迷。
少年的双手还握着软剑,妙旬的整颗头颅滚落在雪地里,温热的鲜血在白雪里蜿蜒流淌。
整片山林除却风声,便只剩少年的喘息。
软剑脱手。
他怔怔地跪坐在一片血污里,隔了许久,他才踉跄起身,却忘了去拾起自己的剑,只像个提线木偶般,不知目的地往前走。
鹅毛般的大雪足以模糊人的视线。
他浑身的伤口都在滴血,随着他的步子,血迹寸寸蜿蜒。
可他一点儿也不疼。
只是眼前忽然一阵眩晕,他步履不稳,摔倒在地。
银白的雪粒沾在他的发上,他怔怔地望着那片被枯枝半遮半掩的夜幕,耳畔倏尔响起那道熟悉的,虚弱又嘶哑的声音:
“我死以后,你不必惦念,也不必过问我的死因。”
“折竹,你要活,就活得安静些,若能一辈子不被人找到,便是你最好的造化。”
原来,
他临终的这番话不是安抚。
而是,警告。
原来,
在师父心中,
他只是个不听话便该死的孽种。
“折竹,这匣子便是你的命,它是你的身世,也是你的责任,你必须背负着它,不论生死。”
那年究竟几岁,折竹已经记不清了。
但他记得师父与他说过的话。
“你习武的天赋不该被辜负,我已是要死的人了,便将这身内力给你,只有这样,折竹,你才能守好你的东西。”
可是因为那一身内力,他十岁便开始承受那种经脉冲撞的巨大折磨。
他已经不记得疼痛是什么滋味。
可那种滋味,
曾令他厌极倦极。
若非是栉风楼主苗青榕找到他,若非是她对他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你师父?你难道就不想为他报仇?”
他绝不会活到如今。
可是,
原来从前诸般师徒温情,皆不过是算计利用。
报师仇……
凛冽寒风拂面,好似恶鬼嘲笑。
可笑他,那么拼命地为了一个人而活下来,将为其报仇,作为支撑自己度过无数岁月的唯一意义。
少年低笑,眼眶红透。
银白月辉落在他眼中只剩一片模糊的影,他伸手触摸发髻间冰冷的银簪,湿润的泪意隐在眼眶。
他指腹不断摸索着银簪的纹路,忽而摘下。
银簪浸满冷冽的月辉。
影子映在他沾了水雾的漆黑眼瞳里,像是拖长了尾巴的流星,细微闪烁。
在桃溪村小庙会,它是那个姑娘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漆黑的夜幕,满耳是风雪。
少年躺在一片银白的雪地里,眸子失焦,空洞。
手掌收拢,银簪沾了他的血,
在这片银装素裹的山林,在无人知的雪野,少年怔怔地望着月亮。
冰冷的银簪,抵上他的咽喉。
第92章 只要你
观音山上的大钟寺门深夜被人扣响, 打瞌睡的僧侣慢慢悠悠地开了一扇门,只见门外数张陌生的面孔,个个寒露沾衣, 鬓发带雪。
年轻的僧人清醒了些, 清了清嗓子:“各位施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小和尚,我问你,你们这儿是否有外客暂住?”第四扶着商绒的手臂,侧着脸看向朱红门内的僧人。
“这……”
僧人瞧着他们个个身上带着兵器, 一时有些迟疑。
第四哼笑一声,抽出腰间弯刀抵上他的脖颈, “你若不说, 老娘今夜便让你们这座大钟寺烧成灰烬!”
“拂柳姐姐……”
商绒见状,忙去拉第四的衣袖。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听那僧人颤颤巍巍地开口:“寺中一向不留香客, 若, 若你说的是一位道长, 他如今正暂居在我一位师叔的草舍里!”
玉京的寺庙比不得道观的香火鼎盛, 大钟寺香火钱吃紧, 已几年不曾修缮过寺庙, 故而不留香客在寺中住。
第四仔细问过方向后, 纤手一抬, 淡如烟尘的粉末在檐下的灯影里一扬, 那僧人当即倒地不起, 她回头瞧了一眼商绒:“只是些迷魂药, 免得他乱说话, 再教寺里的僧人跑下去惊动官兵。”
商绒点头:“知道了。”
寺门合上, 寒鸦声声。
第四抱着商绒施展轻功踩踏林梢,即便商绒脸上粘着面具,冷风拂来,脸上也还是有些刺疼,兔毛边的兜帽挡住了些视线,她只能隐约看见程迟与程叔白他们紧跟在后的两道影子。
山坳间那间草舍尤其显眼。
橙黄的灯影充斥着每一扇窗,然而草舍前那片平坦银白的雪地里,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死尸遍地。
“折竹……”
商绒瞳孔紧缩,挣开第四的手跑过去,她看了一张又一张沾着血的陌生面庞,始终找不见那个少年。
被死状凄惨的几具尸体吓得脸色苍白,她嗅到如此浓重的血腥味,几欲作呕,一双眼却还在死人堆里搜寻。
忽的,
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覆上她的绣鞋。
商绒吓了一跳,踉跄后退了两步被飞身而来的第四接住,第四的弯刀转瞬横在那从死人堆里抬起头的青年颈间,却又认出他的脸来:“小十七的人?”
“第四护法。”
那青年推开身上压着的道士尸体,另一边又陆陆续续有几人恢复意识,挪动身体。
“小十七呢?”
第四俯身问他。
“公子在……”青年抬手,艰难指向不远处那片青黑的林子。
商绒抬起头,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去,给他们包扎医治。”
一旁的程迟侧过脸,对身旁的几名女婢道。
商绒夺过一名杀手的灯笼,朝那片林子的方向跑去,第四瞧了一眼她的背影,立即带着人跟了上去。
堆积在枯枝上的积雪晶莹,一阵寒风卷过,便一簇簇下坠,擦着商绒的兜帽滑落下去。
不远处的数名杀手听见动静,个个神情警惕地朝那盏犹如星子般在枝叶间摇晃的灯笼越来越近。
商绒觉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朝前滚了几圈,粼粼月辉与她手中的灯笼光影交织,照见那颗血淋淋,睁着眼的头颅。
商绒双膝一软,摔倒在雪地里。
那些杀手才将昏迷的姜缨扶起,便冲上来,黑靴踩踏积雪,沾血的长剑齐齐指向摔在地上的商绒。
兜帽底下的那张脸他们并看不清,只听得一道娇柔的女声呵斥:“都给我住手!”
他们抬眼,看清那名疾奔而来的紫衣女子,认出她是栉风楼的护法第四,这一刹,他们才惊觉这地上的姑娘是何身份。
“小十七在哪儿?怎么只有姜缨?”第四将浑身颤抖的商绒扶起,瞥了一眼被他们扶着,昏迷不醒的姜缨。
“属下等人也是才找到姜使。”
其中一人答。
他们才将南旭等人杀尽,这才入了林子,还没来得及往更深处搜寻。
商绒的绣鞋已被雪水浸透,她一点儿也不敢再看那头与身子分了家的尸体,视线落在那柄覆了雪粒,沾着血迹的银蛇软剑。
她立即朝前去,俯身拾起来那柄剑。
折竹最讨厌旁人碰他的剑,他最不可能舍弃他的剑。
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商绒望向灯火照不见地那片黑洞洞的幽深处,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而落,雪地里蜿蜒的血迹淡去许多,但她本能地盯住那道血线,朝前奔去。
“折竹!”
商绒一边跑,一边喊:“折竹你在哪儿!”
灯影快速拂过一片连天枯草,藏在积雪底下的枯枝被踩断,商绒头上的兜帽已经滑落,她的长发被风吹得散乱。
额头的汗意使得她脸上的面具失了些粘性,鼓起来小小的几个包,她毫无所觉,只顾在那片冷冷的月华里搜寻一个人的踪迹。
盘旋的枝影在上方留出一片浑圆的缝隙,刚好捧住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商绒蓦地停步,视线顺着那点滴的血迹往前。
那片晦暗的月华里,少年躺在血泊中,鲜血更衬他的指节苍白,紧握在掌中细微闪烁的一叶银光正抵在他的咽喉。
他原本在看月亮。
听见了声音,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对上她的视线。
少年半张脸抵在雪里,那样苍白的面容,薄薄的眼皮却是红的,连眼尾都是红的,他看着她,又好像根本没有在看她。
那样一双仿佛永远盛着漾漾清辉的眼睛,此刻死寂又空洞。
“你……要做什么?”
商绒眼眶骤然红透,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折竹,你要拿着我送给你的东西,做什么?”
他看月亮,忘了时间。
也不知道自己抵在咽喉的这么一会儿,那尖锐的簪头已刺破了他的肌肤,划出一道血线。
“阿筠!”
程迟与程叔白等人紧跟着第四赶来便正好瞧见这一幕,程迟失声:“阿筠你不要做傻事!”
程迟的父亲程灵晔得知他的儿子尚在人世后,他便替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子取了名字——程筠。
筠为青竹,经冬不凋,清傲萧疏。
可没人在乎程迟的这一声“阿筠”,商绒听不见,那浑身浴血的少年更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