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十五哥身边,为的便是那个鲁班锁。”
“是又如何?”添雨终于不再遮掩,她定定地看着他,“那东西原本就是我家的,季羽青夺走了它,我如今想要拿回来又有何错?只是小公子你,要那东西何用?”
“可你如何证明它是你的东西?”
折竹眼底冷冷沉沉。
“准确地说,那鲁班锁出自云川程氏,我父亲是前云川主程灵晔的近卫,十七年前程灵晔将其赐予我父,后来我父因故被逐出青霜州,后来季羽青上门从我父手中夺走了它,我父自那时起便惶惶难安,让我母亲带着我离家躲藏了几月,原本父亲每月都有一封书信寄来,但那月母亲却没收到任何消息,她带我回到家中,却见父亲已死去多时,尸身腐化不堪……”
“母亲郁结成疾,撑了几年还是去了,后来我孤身一人从云川出来,便是要找到季羽青,从他手中拿回我家的东西,再杀了他。”
从云川到玉京,添雨一路追寻季羽青的踪迹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来到玉京时,季羽青已经失踪,唯一的线索,便只剩陈如镜。
所以,她成了陈如镜的义女。
季羽青没有现身,但她至少等来了一个季羽青的儿子,可第十五到底是在栉风楼中待过的杀手,他对她并非没有防备,添雨在他身边几月,到今日方才得知鲁班锁的下落。
“我方才也没有骗你,的确有人找上了季凌,”添雨的鬓发间落了好多雪粒,“若不是见了他,季凌也不会说出鲁班锁在你这里。”
云川,又是云川。
折竹查出第十五是季羽青之子的身份后,曾在栉风楼中见过第十五手中的鲁班锁,那上面镌刻的图案与字痕,竟与他的黄金匣子锁扣上的极为相似。
也是因此,折竹才会与第十五约定,有朝一日他离开栉风楼,必会带着第十五一起出去。
而第十五则要将那个鲁班锁交给他。
折竹知道季羽青是云川人,却未料那个鲁班锁竟出自云川程氏,那么,他自小带在身边的黄金宝匣呢?
难道……
“他是谁?”
折竹再抬眼。
“他说他叫辛章。”
事到如今,添雨没有要欺骗他的意思。
是托天伏门主刘玄意替其探查宝匣下落的那个汀州的辛章,那时在蜀青,折竹便猜出此人也许根本不是什么汀州人士,而是来自云川。
果然,都对上了。
巷中忽然有了一些响动,姜缨抬起头正见一道身影飞快掠来,他认出那是自己手底下的人,便迎上前去。
匆匆耳语一番,姜缨变了脸色,回转身来,走到折竹身边,凑近他低声道:“公子,妙旬的药看来是吃完了,我们的人从药铺跟踪几个青年出城,发现他们上了观音山,只是城中戒严,天色一暗他们便进不得城,只得借由鸽子传信。”
观音山离玉京城很近,其上有一座大钟寺。
“小公子难道真的不救季凌?”
添雨隐约听到了姜缨的话音,她眼底流露一分不自禁的焦躁。
“你既笃定是季羽青去而复返杀了你父亲,如今十五哥给你父亲偿命不是正好?”折竹声线沉静。
添雨张了张嘴,语塞。
第十五当然不可能会死,鲁班锁不在他身上,那辛章若真要第十五的性命何不当场结果了他,何必还要带走他?
折竹不再理会添雨,撤下剑,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她的后颈,姜缨见添雨身子一歪要倒下去,便立即扶住她。
一旁的青年上前来,从姜缨手中接过添雨。
折竹将怀中的糕饼递给姜缨,又看了一眼姜缨夹在腋下的匣子,淡声道:“以防万一,你和第四带着簌簌换个地方藏身。”
“公子……”
姜缨原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下,只低声道:“您放心,属下这一回,一定不会再弄丢公主。”
见少年转身带着藏在漆黑夜色里的数十人离开,姜缨瞧了一眼地上被添雨遗落,燃烧成焰的灯笼,对那扶着添雨的青年道:“走。”
寂静庭院,推门声突兀。
商绒在房内听见了细微的动静,她立即起身推门,寒风裹挟细碎的雪粒迎面袭来,檐下的灯笼照见一片浮动的晶莹白色。
她才惊觉,下雪了。
庭院里几人走入一片暖橙色的光线里,她却没在其中发现折竹。
姜缨走上石阶,将油纸包裹的蜜糖饼递给她:“姑娘,公子今夜不回来了,我们必须要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商绒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回来,她心里很清楚,折竹逗留玉京,只有一个理由。
她接过油纸包,里面的糕饼还是热的。
轻抬起眼帘,她看见底下被青年扶着,没有意识的那名女子额上的疤痕,她认出那便是之前跟第十五来过此地的添雨。
“好。”
她捏着糕饼,轻声道。
——
夜雪更重,细碎的雪粒逐渐变得好似鹅毛一般。
玉京城的城门紧闭,守城的士兵已轮换过两班,要从城门出去是不可能,折竹趁夜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入了星罗观。
观主白隐的身形似乎又清减许多,今夜这场雪下起来,他的脸色更为苍白,更衬脸颊那道疤殷红狰狞。
抟云在旁扶着他,他拧转了房中的机关,那墙壁一转,露出后面的密道,他侧过脸来,对那黑衣少年道:“地宫塌了一半,但我让人勉强清理了一条道,依旧可以从这里出去。”
“多谢。”
折竹颔首,随即他的视线停在白隐身上,“你这是怎么了?”
“只是受了些风寒。”
白隐简短地答了一声,随即又道:“公子莫耽误了你的事,快去吧。”
他有心隐瞒,折竹也并不戳穿,将软剑收回腰间,带着人下了密道。
白隐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才唤抟云去将机关回转,那道墙慢慢地移回原位,他忍不住一阵猛烈地咳嗽。
抟云回头,正见他吐了血。
“观主!”
抟云立即上前去扶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白隐半晌也说不了话,胸膛起伏着,苍白的脸色逐渐又变得通红,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他已分不清身上究竟是痛还是麻,只觉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烈火在不断地炙烤着他。
“我原以为大真人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徒弟,”
抟云心中百味杂陈,“却不想他对你竟也这般心狠,那么多炼废的丹药,他都给你吃了……”
以往,抟云还曾嫉妒过白隐。
“观主,我还是去请个大夫吧。”抟云倒了一碗冷茶给他。
白隐接茶碗的手都是发颤的,一碗冷茶喝下去短暂缓解了些他身上的炙烫,他摇头,哑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师父的丹药,寻常的大夫是没用的。”
抟云一时无话,他看着白隐脸颊的疤痕,想起来那盒也不知谁送了来,转托他交予白隐的药膏,他便提醒道:“观主,若是等您的血痂落了,再好的灵药只怕也没有办法医治您的伤疤了。”
白隐握着冰冷的茶碗,满掌都是过高的体温所致的细汗。
他抬起头,去望窗外飘飞的雪。
“不必了。”
“反正,我已是要死的人了。”
第90章 不放心
夜深雪重, 不知不觉落了满檐满地,呼啸的寒风拍打窗棂,屋内灯烛橙黄, 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道士在蒲团上盘腿而坐, 一旁的炭盆烧得正旺,悬挂其上的茶壶里热烟涌出,发出刺耳急促的声响。
“师父,吃药了。”
一名裹着厚重道袍的青年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小心地开口。
中年道士脊柱已不能正常伸直, 稍有些佝偻,他掀起眼皮, 牵动起眼尾的褶皱, 那样一双眼瞳阴沉沉的,令青年不敢逼视。
“主人,如今凌霜已死, 您与他之间的约定便不作数了, 依属下之见, 您还是去汀州吧, 那里即便是冬日, 也不似玉京这般天寒地冻。”
身着靛蓝衣袍的中年男人合上房门, 挡住外头的风雪, 走到他面前, 垂首恭敬道。
“南旭, 你不想为堆云报仇了?”
道士的声音喑哑。
提起“堆云”二字, 南旭脸上的神情一滞, 他隔了半晌, 才道:“还是您的身体最为重要。”
堆云便是红叶巷堆云坊的女掌柜。
“蠢材。”
道士冷笑, 气息很虚浮,却字字透着寒凉:“凌霜是死了,可那小子还活着,他既不肯听他师父的话,那么我便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玉京。”
“何况,”
道士侧过脸,灯影在他浑浊的眼底浮动,“他似乎也很想要我的命。”
“主人,可程叔白他们……”
南旭话还没说完,忽见道士那一双阴冷的眼睛凝视他,他登时低首,不敢再说。
道士眉心的皱痕更紧,他握紧了膝上的剑,不自禁地垂眼去看自己左手虎口上那一道经年的旧疤。
风雪浓重的夜,屋外似乎藏了些不寻常的动静。
南旭立即警惕起来,再看向那蒲团上坐着的道士,他面上神情平静,到此时方才接来青年手中的药碗,一口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