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正常的。”吴太医道,“最近要静养,心神不可再动荡,更不能流泪。我再开几幅镇痛的药,如果娘子不舒服可以煎一剂,如果还能忍耐,尽量别喝。”
侍奉的人仔细听着医嘱,另一边,全英已经着人重新摆好了晚膳,近身而去,“陛下,用膳罢。”
绥帝颔首,目光依旧没移开,看着吴太医诊罢才问全英,“可备了粥?”
全英哪儿能不懂他的意思,“刚才撞见吴太医就问过了,说慕娘子刚醒正好喝些清粥,也一并备上了。”
从旁的内侍咋舌,心道全总管真是观察入微,连这个都预料到了,怪不得能得陛下倚重呢。
话音刚落,吴太医也适时道:“娘子既醒了,就先起来吃些粥罢,待会儿再歇息,免得半夜惊醒。”
南音听了,还以为是让紫檀她们在榻上喂些,没想到下一刻侍女就上前拥她起身更衣。
其余人退了出去,随着她们的动作,南音只感受到光滑的绸缎在指尖溜过,用力摩挲,还能感觉到精巧的绣文。
有人帮她简单梳理了个发髻,询问她是否要戴珠钗,她出声拒绝了。
因她双目刺痛,吴太医嘱咐不要见光,侍女便取了柔软的布条,缚住她双眼,在脑后灵巧地打了个结,柔声问:“慕娘子,可有系得太紧或太松?”
“正好。”她说,“紫檀琥珀,你们过来。”
宫里侍女服侍得体贴妥当,比紫檀琥珀要精心得多,但南音仍习惯熟悉的人在身边,感觉到紫檀和琥珀一左一右扶住她,才稍稍放松下来。
黑暗的世界其实很难安心,即便有人搀着,仔细地告诉你哪儿有帘子,哪儿是门槛,那种无助感也会如影随形。天生丰富的想象力,让她感觉好像随时都会摔进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或者撞进某种巨兽的腹中。
虽然对自己会看不见的事早有心理准备,可南音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三日前和慕致远争吵时激烈的心情,随着这么久的睡眠消失了,她暂时忘了那些事,此刻慢慢地随紫檀她们的步伐向前行走。
短短几十步的路,走得比蹒跚学步的孩童还慢。
绥帝没有发话,满屋子的宫女内侍就也静静看着她一点点走近膳桌,明明灯火中,将她微垂的面容映得如珠玉无暇。
看不见了,就感受不到那些目光,心底不会那么紧张。但等南音得知绥帝就在膳桌旁等待自己时,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像看见师长的学子,恭恭敬敬唤了声“陛下”。
她原先和绥帝相处时也很尊敬,不过远没有这样紧张,也许是得知了他是陛下的原因。
“不用改口。”绥帝道,“原称即可。”
南音愣愣噢了声,过会儿,又很认真地说:“双目不便,无法为先生布膳,是南音失礼了。”
全英内心暗笑。
这位慕娘子还真是老实得紧,难道她没发现自己在陛下那儿的特别吗?
“不用布膳。”绥帝令她坐下,“先喝些汤。”
他刚下了朝就去御书房议事,到现在都没换下朝服,沉眉的模样愈发显得不怒自威,一出声,紫檀就下意识听令地去盛汤。
乳白色的鱼汤,冬夜正好暖胃。感受到汤匙递到唇边,南音张开嘴,下一刻就轻嘶了声。
好烫。
绥帝眉头微皱,紫檀吓得连汤碗都要摔下来,连忙告罪,“怪奴婢没注意,忘了汤还是烫的,娘子,先喝口冷茶过一过罢。”
“没事,我刚碰着就没喝了。”南音好像也感受到了这种紧绷的氛围,和先前在鸾仪宫时完全不同。
看来先生在宫里时,的确是不苟言笑、颇为严肃的,这些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南音想。
她如今连持筷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在座上任紫檀一口口喂,就差在脖间系个口水巾,变成三岁小孩儿了。
这个想法让南音耳根悄悄变红,面上还是尽量若无其事地吞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
她注意到,先生用膳好像也没甚么声音,只有偶尔碗筷碰触的瓷响提醒她,原来膳桌上还坐了一人。
绥帝呢,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除却最初让人给她盛汤,之后就没再多说一个字。偶尔视线掠过南音,见她小口喝粥的模样,眸光会有极其短暂的停留,都无人发觉。
约莫一刻钟,绥帝停箸,立刻便有人上前奉茶递巾。
这顿晚膳不能说十分温馨,除却绥帝本人,大抵任何一位都有些紧张,南音也不外如是。她本来有些低落的,低落不过几息,就完全被绥帝坐在身旁的压迫感给取代了。
他没那个意思,但南音的感知力太敏锐了。
耽搁了这些时辰,绥帝没有理由再在这里久待,他也要回寝宫歇息。
他继任三年,这时候朝政仍很繁忙,并没有那么多多余的时间。
外面提前下起了大雨,狂风大作,星月俱灭,黑漆漆的天幕下是噼里啪啦的雨点。
侍女服侍绥帝披上大氅,他立在廊下等待御辇,瓢泼的雨点偶尔会溅在他的下摆、袖口,他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慢慢的,南音也让紫檀扶着自己走去。
绥帝闻声投来视线,等她开口。
“谢谢先生。”南音道,“无论是收南音为学生,还是命太医帮我诊治。先生的大恩,南音无以回报。”
怎么会无以为报,不如就以身相许罢。
大概是常年待在绥帝身边,需要紧随天子步伐保持缄默的缘故,全英的内心活动总是异常丰富。他听过的话本不少,里面不都这么写的么。
“不用。”绥帝的声音放柔和了些,虽然这种柔和也只有熟悉的人才听得出,“本就不是为求你回报。”
也是,先生贵为天子,世间一切都唾手可得,她其实没甚么可以报答的。
这样想着,南音听到绥帝问她,“你可想回家?”
她摇了摇头,说不想,完全没有在绥帝面前掩饰太平的意思。那日慕致远的话,让她对慕家抵触到了极致。
那里没有她的亲人。
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借这次机会直接住去玉山,下一步顺理成章成为女冠,如今他们应该少了许多指摘的理由。
“那就不回。”绥帝淡道,“先在宫里好好养病,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南音说是,还想陪绥帝一起等御辇,但他让她别受寒,一声令下,侍女们就上前拥她回内殿去了。
耳畔又是一阵忙碌,宫里甚么都有,宫人也体贴入微,被服侍着重新躺进被褥时,南音只感觉到了无比的轻松。
那就像先生说的,甚么都不想,暂时安心养病罢。
抱着这样的想法,南音在雨水哗啦声和浅浅的龙脑香中入睡。
**
崔太后昨日跟着照看了南音半日,还没入夜就犯了头疾,早早歇下,第二天清晨才在宫人口中得知绥帝看望南音的事。
“我就说他忍不住……”崔太后喃喃低语,这样都不算喜欢,那甚么才算?
她心底既有种绥帝终于开窍的喜悦,又有层隐忧。
如果绥帝想把南音纳入后宫,她自是不反对的,也许在许多人眼中南音身患眼疾,家世平平还不得宠爱,不是甚么好人选,但她更看重一个人的品性。南音无疑很符合她的标准,命途多舛而不失坚毅,身处逆境却不畏权贵,更重要的是让绥帝终于有了寻常男子的七情六欲般鲜活了起来,叫崔太后打心眼里喜欢。
她担心的是,绥帝看起来不像是要把人封妃留在身边的样子。
难道想把后位留给这小姑娘?崔太后被自己这猜测吓了一跳。
她曾经玩笑说过只要绥帝愿意亲近女子,家世出身都不打紧,但那可不代表真的不重要。
一国之母的位置,这孩子还担当不起。
崔太后脸色来回变幻,叫女官见了好奇,不由出声询问,而后却见太后一笑,“没事,是我杞人忧天了。”
陛下都没说话,她就别在这儿乱想了。
用过早膳,崔太后更衣,预备去看南音时,宫人来报,说是宋家大夫人求见。
宋家曾经出过一位宰相,几代下来不比从前,如今家主任着一个从三品的虚职,另外两个兄弟倒是手握实权,但都不在长安城。
皇后的位置,宋家早有野心,三年前家中有三位娘子正处适龄,且都颇有才名,当时就为此奔波了皇宫多次。如今前两位都嫁出去了,还有一个正等着呢。
类似宋家,权势更重的也不是没有,但都比宋家沉得住气。
昨日得到太医去慕家接人进宫养病的消息,今天就迫不及待来打探了。崔太后只觉好笑,冷淡道:“就说哀家今儿个身子不适,不想见客,让她回罢。”
她不想和蠢货说话。
内侍去回禀消息,崔太后理了理裙裾,携人慢慢悠悠往侧殿去。
绥帝登基三年,后宫就清静了三年。崔太后起初乐得自在,后来又觉得太冷清,如今见偏殿人来人往有了热闹的模样,还挺高兴。
昨夜经了场大雨,到处都是泥土湿润的气息,不知哪处墙角的梅花被吹来了,地面含着星星点点的红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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