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轻的,才跑了几步,郁大公子…不至于娇弱至此吧?”顾南枝发丝微乱、裙衫略散,可一双眸子清明得近乎透亮,大有与郁离“不死不休”的架势。
“……我的小姑奶奶…”郁离总算平复,使劲咽了口唾沫,“……若有得罪之处,小生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又跌跌撞撞坠于桌前圆凳,哆哆嗦嗦翻杯倒茶,“…可就算‘死’,您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先别着忙!”顾南枝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讲清楚再喝也不迟!”
“……讲清什么?”郁离懵然抬头——这雅士擅文不擅武,突如其来的奔波,加之在顾南枝面前不设心防,两相之下搅得他头昏脑钝,面对诘问也根本不知其所云。
顾南枝不言语,保持动作不变,直瞪瞪与郁离对视。
还是郁离率先回神,几息过后恢复往日神态。
“嗤……”
“你笑什么!”
“思及乐事而已。”
“…甚的乐事!”顾南枝语气咄咄。
“娇娘仙姿,柔荑玉暖……”郁离眼神灿若流光,似是不经意往下一瞥,“实乃天下第一乐事。”
顾南枝这才反应过来,有如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
——适才情急不察,顾南枝左手手掌正正落于男人右手手背之上,此时经他提及,方觉掌心触感皮肉细嫩、骨节分明,自知行为有失,一张俏脸兀然涨得通红。
见她羞赧,郁离也点到为止不再寻她开心,自顾自斟满凉茶一杯,道:“如鸢来过?”而后一饮而尽,方能缓解耳热——这厮分明也是第一次与女子有此亲近之举,却硬要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可恶样子来。
如…鸢……?
此之称谓狎昵刺耳,顾南枝登时发作:“好一个如鸢!你既有红颜知己,却为何还要来招惹于我?”
话至此处已是双目濡泪,顾南枝愤然喧道:“我真是看错你了!!”
“什……”郁离顿感慌神,手忙脚乱起身站至顾南枝跟前,“……阿枝怎会这样想?我与晏如鸢绝非那…那种关系!”
不等顾南枝反驳,郁离赶紧又道:“实在是形势所迫、各取所需罢了!”
“狗屁的形势!好一个各取所需!”顾南枝猛一拍桌,震得壶杯尽响,“我只知你与花魁相识甚久,竹兰之交更是投机!既已回京,又何须再与我纠缠,去寻你的如鸢岂不美哉?”
顾南枝越说越委屈,两行清泪倏地滑落颊边,说着便伸手去推,嘴里仍喊着:“你走!走便是了……我家里古朴冷清,远不比那子夜歌舫夜夜笙歌燕舞来的热闹!既容你不下,还留在这里徒增烦恼作甚?”
二人推搡时,郁离低低开了口。
“……我原姓姜。”
眼见心仪之人痛极落泪,郁离更是不忍,眼底有哀色涌动,一把捉住顾南枝推拒不停的双手,挣动中将两人距离拉得更近。
“你姓什么不姓什么与我何……干…?”顾南枝越说越没底气。
郁离垂眸瞧她,不动声色以手覆上她的。
姜?……那不是皇姓?难道……?
顾南枝茫然仰首,全然忘记推他出屋这回事,喃喃道:“…你…是皇室中人?”
“先帝与宫女所出的庶长子,”郁离微哂,“阿枝心明眼亮,不妨猜上一猜。”
“你眼前之人明明身份贵重,却为何甘愿与风月花魁为伍?你与他相熟,莫非……是他心性放浪、向来这般行事?”
“当然不是!”顾南枝应声摇头否认,娇憨模样引得郁离粲然一笑。
“那会是什么…?”郁离放缓了声音哄她思考,极尽爱怜以指背拭去她脸上泪痕。
顾南枝慢慢定神,认真揣摩起来。
有史为鉴,自古以来,生在天家的庶长子地位尴尬,鲜少有能活过成年——原因无他,长子出身最是遭人忌惮,加之嫡庶有别,被嫡子寻由除掉才是常事……
“是…是……”顾南枝咬咬下唇,逼着自己说道:“…是为了活命?”
“阿枝聪慧过人,正是此因。”郁离十分享受现在的姿势,温香软玉满怀,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欢喜,懒懒补充道:“父皇对我一点浮华甚是属意,几次三番欲传位于我……”
“……啊?你你你…”顾南枝一下挣开,忙退至两三步开外,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看。
郁离不禁莞尔,垂手背在身后,悠然道:“不过我志不在此,那时年轻气盛,一门心思变着法儿地抹黑自个儿,父皇、大臣他们自然就会放弃,只可惜没能未卜先知,竟因此事与阿枝你生出这档子误会来。”
他顿了顿,而后脸上表情更加恳切,殷殷说道:“这招儿虽轻贱了些,但我自认洁身自好,那些个乌糟从未沾碰,更是连想想都不曾,看在事出有因且坦诚相告的份上……阿枝可否原谅在下则个?”
“嗯……”顾南枝不自然地别开目光,胸中不快弥消大半,“那…你不许再亲昵称呼旁的女子……”
“却是为何?”郁离故意反问。
“因为我——”顾南枝慌忙住嘴,好险!差点将潜藏心事脱口而出……
“阿枝,”郁离沉声正色,面上再无半分笑意,认真道:“你可知我心意?”
顾南枝僵着身子不敢动,只觉心跳得愈发激烈,耳边隆隆,除了正说话的郁离,眼中再容不下任何事物。
“污名泼身、改名换姓,只因我穷极一生也要逃离皇城深宫。什么王位、封号,我全无兴趣。”
“晏如鸢是我授意而来,我不是不怕你生气,甚至唯恐你再不理我,可与其躲躲闪闪,不如直截了当与你剖白,好好理清这个中缘由。”
“我早已深陷泥潭无可自拔,与我一处,非但享不到寻常王爷的高爵丰禄,反而危险重重随时傍身——帝王疑心、朝野倾轧,随便哪样都能夺我小命。”
郁离深呼吸一气,顾南枝也听得认真,静静等待下文。
“本来以为,我浮萍一生只配潦草度日,直到上天让我遇见了你。”
郁离上前一步,似是还想去捉顾南枝的手,可他迟疑了一瞬生生停下,隐忍道:“一见到你,我便再也挪不开目光,世间女子何其多,可哪个也不及你率直纯真,之所以迟迟不肯吐露实情,是因为…我担心……机关算尽太聪明…若累得你受到牵连,我只怕不会原谅自己……”
说罢,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郁离,此时竟在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看上去颇有些落魄王孙的意味。
顾南枝心中亦是酸涩不已,她一贯养尊处优,第一次听闻宫阙秘辛,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答复。
“也罢,我这样的人…实是不该强人所难,”郁离见她仍是不语,眼神暗淡下来,“与卿相识,三生有幸,接下来的路……”
“接下来的路,与君共渡。”
郁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在原地,直到手上再次传来软玉似的温热。
——顾南枝主动搭上他的手,目光坚定,一字一句说道:“我说过,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至于所谓危险……嘁,我们顾家儿女,这天上地下还从未怕过什么!”顾南枝下巴抬得高高的,道:“再说了,还没查清刺杀你的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怎能……”
欲语还休,顾南枝已经完全说不下去了,眼睁睁看着郁离情动的俊脸一点点靠了过来……
“柏哥儿!你,你不能过去!”
“有什么去不得的!不就是那狐狸回来了,我又不是找他的,我寻我阿姐!”
“小姐吩咐过……”
“啰嗦!你拦着我作甚?别跟着我!”
门外一阵吵嚷,气氛暧昧的两人刹时分开,面上皆是赧红一片。
等宋柏终于闯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场景,只是小仵作对感情一事甚是迟钝,硬是没觉出有哪里不对,而事实上,顾南枝、郁离的心境均得发生了微妙变化。
“小姐恕罪,柏小哥他……”一丫鬟局促地站在门口,“都是奴婢看管不力……”
“没没没……”顾南枝开口就是一阵结巴,缓了缓才道:“无碍!这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郁离面露些微愧色,轻咳两声以掩饰尴尬,心里不停暗骂:见鬼!看小姑娘实在可爱得紧,怎的就把持不住,险些做了轻薄之事!这不妥妥惹人生厌?思及此处悔意顿生,偷偷瞧了顾南枝两眼。
反观情窦初开的小郡主,除却面色潮红得不自然,反应倒是如常,正与宋柏闲聊对答,端得是云淡风轻,无人知其心海深处也是相同的惊涛骇浪:他他他刚刚…是要…是要……妈呀羞死人了!什么情况到底?救救我、救救我……
“对了,”顾南枝说了半晌,像才想到郁离一般冲他说道:“你此去觐见,是为何事?”
“阿柏来得正好,我正要与你们商议此事,”郁离状似无意与她对视,两人面上又是一红,“咳……”
“你嗓子不舒服?一进门就听你咳了许多声,”宋柏奇怪道,“用不用我给你切上一脉?”
“不用,多谢美意了,”郁离略微有些羞恼,接着道:“我准备近日去缮州一趟,二位可愿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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