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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正要回爷的话,媳妇叫人传话,说是没有张大姑娘的信。到孟家去了一趟,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董墨沉吟片刻,心里没来由地没着没落,飘飘忽忽的没底,使他有些微发慌。他不敢细想梦迢为什么忽然断了联系回了孟家,但那念头又总难抑制地冒出来——她不过是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了。
  他吩咐回话给斜春,要她留心着孟府里有没有人传话出来,别的也都不便去打听,就是打听也打听不出来,倘或孟家有意隐瞒什么。
  蓦地一静下来,这别院就显得很陌生,端茶送水的都是些生面孔,或许如此,董墨愈发有些心神不宁。他在椅上坐不住,那些繁杂的公文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拔座起来,走到窗畔。窗外有一片浓绿的矮瘦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
  风渐紧,日渐冷,重阳一过,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处处落红如雨,翠减红消,只有桂影流金。
  绮户云窗上透进来半壁清光,那些光像水的浮影,在白甃上点点斑斑地打晃。梦迢端着一碗桂花糖粥靠坐在榻上,梧桐浓阴压在蛾眉,似压了满额心事,压得她心里重重的,快要喘不过气。
  她将窗户推开,叫风透进来,她的眼只顾呆呆地望着铁木栏杆外的深秋梧桐。风一过,惊落成堆红叶,她将汤匙闲抿一口,并不觉得甜,倒像有些酸苦。
  自托了老太太那些话,一连等了多日,却成了鸿雁南去,再无回音。她暗里自己也笑自己,她娘应的话哪里有作数的?恐怕一时想要帮她,一时又给孟玉一点好处弹压了。
  这些人终归靠不住,她那点可有可无的情爱在他们看来是极为可笑的,他们先时还来劝两句,渐渐连笑她都懒得。
  从前在这府里,她虽然思想矛盾而混乱,面上好歹是与这些人打成一片,大家怀着同样的目的,有着共坠一渊的行径。
  这回她想独身爬出去,除了无力,还感到有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分不清是他们的变节,还是她自己变节。总之是众叛亲离孤立无援了。
  廊下有两个丫头在坐着说笑,裙上落满梧桐影,影如笑声,细细地挹动。梦迢忽然又起主意,把一只手伸出围栏外向她们招一招,“佩珠,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那叫佩珠的丫头走到窗前来福了个身,“太太有哪样吩咐?”
  梦迢将脑袋歪靠在栏杆上头,冲她一笑,“佩珠,我记得你十七了,该嫁人了吧。按说你是个丫头,只好配给府里的小厮。可府里这些小厮,要人才没人才,要相貌没相貌,你甘心呀?你瞧瞧你,生得这样好一副脸面,不嫁个体面人,我都替你亏得慌。”
  说到此节,佩珠羞答答地将脸半低下去。梦迢立马生出点希望,将碗搁在炕桌上,两手抓住栏杆,“佩珠,你伺候我两年了吧?除了彩衣,我就瞧着你好。你要嫁人,我是不好亏待你的。我这里有钱,可以给你办丰厚的嫁妆。有了体面嫁妆,就能嫁个体面男人,这一世就能出头了!”
  佩珠渐渐有些明白过来,红云轻退,满面为难地抬起眉眼,“太太,您别再说了,我是不敢去替您递信。给老爷晓得了,我只怕连命也保不住,还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话。”
  梦迢脸色微变,一眨眼,忙又笑起来,“不给他晓得就是了,你偷么出去,不过耽误你个把时辰,他哪里能知道呢?”
  佩珠低下脸去,一味摇头。倏地摇出梦迢一腔怒火!她端了炕桌上半碗桂花糖粥便朝栏杆外泼出去,泼了佩珠满裙,跳在榻上大骂:“要死的丫头!你见我如今落了难,竟敢连我的话也不听!这会我关着,等我哪日出来,先扒了你的皮!”
  这一向梦迢都不梳妆,脸上白森森的皮肤衬得两圈眼睛益发乌青,只管恶狠狠地瞪着。满头蓬发仍旧闲散着,长长地坠在腰上,起座行睡,一身衣裙折腾得皱皱巴巴的,往日的娴雅清丽不见了踪迹。
  那佩珠给冷不丁吓了一跳,呆怔怔地立在窗前不知道如何回话,给另一个丫头怯怯拉了过去,“太太这样子,别是要疯了吧?”
  尽管说得再小声,可梦迢关了这些日子,日盼夜盼,成日竖着对耳朵听一切有可能的脚步声,练得耳力上好,一字不落都听了进去。
  佩珠还蒙头蒙脑向窗上瞟一眼,“嗯?你胡说。”
  “你不知道?听说人关得久了要关出疯病的。太太给关了这些日子,一时静一时闹的,有时候呆呆坐在那里,有时砸东西骂人,你不觉有些失心疯似的?”
  佩珠将信将疑,又朝窗上望一眼。
  那饱含同情的目光猛地刺痛了梦迢一下,她忙跳下榻去,在新换的铜镜里照一照。照见一张苍青的脸,曾经煊赫的颜色刹那被抽干了,使她像朵干枯的花,手一碰,就能碰碎一片花瓣。
  她渐渐皱着眉心,望着镜里那个自己,也有些疑心。然而那面铜镜又如个荡漾着的梦境,一圈一圈地温柔涟漪里,浮送起董墨的音容。
  那些日渐狂躁混乱的思觉只要一想到董墨,又能平复下来。她为他坚持着冷静,重新柔软地倚回窗上铱嬅,在梧桐的浓阴里阖上眼。
  除了睡只能睡。
  晚夕孟玉过来,梦迢还一动不动地睡在榻上。他借着月光看她一会,寻来盏灯点上,嗓音温温吞吞的泛着柔情,“怎么不点灯?黑漆漆的你倒是不怕。”
  梦迢没搭话,他自笑一笑,款步走来,“不理我?好好好,说点正事,指证董墨的事,你想明白了么?”
  梦迢睁开眼,无力地翻了个身,面向墙根底下,照常懒得回他。孟玉无所谓地笑一笑,将银釭搁在炕桌,坐在她身后。
  久坐着没声音,岑寂如他们之间的僵持,一个无力地抵抗,一个温柔地施威。孟玉从不发火,但抱定了态度,将她陷落的腰抚了抚,很有些感伤,“你瘦了。”
  说着,又自.慰式地笑着,“不妨碍,往后还能养回来的。只是奇怪,你按时按点地吃饭,怎的还会瘦?”
  梦迢将手掌压到脸下,无神的眼对着渐满的月,“孟玉,你要是真敢打死彩衣,我也就活不成了。”
  烛火在孟玉脸上跳跃一下,他有些惊诧,仿佛认输似的垂下脸,却浮在眼内一抹凛凛的笑意,“你放心,就是说来吓唬你的,我没那么心狠。都是娘生父母养的,真打死了她,你往后还不知怎么恨我呢。”
  以梦迢对他的了解,他虽然不择手段,却向来说话算话。但不拿彩衣要挟她,他又有什么法子使她屈服呢?思及此,梦迢又能打起些精神,攀着窗上的铁木爬坐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孟玉只管笑着抚摸她的头发,“瞧你,跟我像仇人似的,我没那么坏。我的本意不过是要叫董墨离了济南,咱们好好过日子。真打死了彩衣,就是董墨走了,咱们往后还能好好过日子么?你恐怕恨不能杀了我。”
  他将梦迢搂进怀里,半张脸被她的长发遮掩着,只剩一双幽暗的眼,对着窗外幽白的月亮,“梦儿,告诉我,你真爱董墨吗?”
  梦迢困在他肩上,也懒得挣扎。倒是提起董墨,有些净泚的笑意从她一向尖利的唇角溢出来。她几乎没犹豫地点了点头。
  孟玉猛地阖眼片刻,又认命地睁开,“爱他什么?”
  “说不清。”梦迢想着董墨的音容,眼对着那张冷清的空帐,仿佛是被董墨抱着,感觉到一些温暖。
  她的确说不清,只觉董墨是她抱残守缺的人生里的一线新生。爱他犹如一场起义革新,她为他推翻从前的腐朽陈旧,预备着也期待着迎接翻天覆地的新王朝。尽管在王朝的初期,恐怕会有着混乱的纷争,但她心里非常清楚,那是走向盛世的必经过程。因此连对那些纷争也是充满信心与盼望的。
  期盼,这是她过去很多年竭力抵抗的感觉,它真来了,除了带来一些恐惧,还带来更多的热切。
  那笑溢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纯澈,“我只知道,从前是日复一日古今一辙,因为他,明朝和今朝仿佛都是不一样的。”
  孟玉手上使了些力道,一霎将她环得更紧,眼睛里投着月亮的影,白森森寒碜碜的。
  他能懂得,因为yihua他从未如此盼望过他与梦迢之间日新月异的以后。也正是因为懂得,所以他明白,即便他们回到原点,董墨也将成为他们这面破镜重圆后永久的裂痕,他将像一片阴影横亘在他们中间。
  唯一妥善的法子是为了他们即将改写的“明天”,杀死她对明天私自的期待。这远比打死彩衣那个蠢丫头更一劳永逸,也更为划算。
  于是打从这日起,孟玉不再来了,只给门上加固了锁,连院里那扇洞门也装了两扇门,用一把更加牢固的锁扣紧。
  院内看守的人都撤了下去,每日只许两个丫头按时辰送饭进去,勒令她们不与梦迢说一句话。
  起初两日也没什么要紧,横竖梦迢也并不想瞧见这些没要紧的人。她照常怀抱希望,握着那片碎镜割着窗上的铁木,日叠日地割着。直到听见清寂的屋里响彻着“呜哧呜哧”的回声。
  原来这屋子竟然能发出回音,梦迢在这屋里住了这样久,从没留心过。今番一听,风的回音,雨的回音,连梧桐坠地似乎也有了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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