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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钻不进去,他便抬脚走了,“往后遇到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
  梅卿心里只骂他是做梦!她立志要做个踏实良妇,如今心愿已尽,仿佛脱胎换骨,从前的龌龊,是半点也不想再去瓜葛!
  但一个人想完完全全摒弃从前,是不大可能的,她厌嫌且不耐烦的眼色在拜别父母这一章程上,终于也有了丝柔软的松动。
  上首坐着老太太与孟玉,梦迢不便与柳朝如打照面,送妹子出阁的差使自然落到了孟玉身上。他在上头不痛不痒地坐着,说了两句场面话。梅卿也不冷不淡地应着,全无一点不舍。
  然而当目光落到老太太身上,心里却不知怎的,倏然有些悲伤。她不是她生的,也切实是被她利用一场,可检算世间,她的确只有这两个不亲不疏的亲人。要说不恨是假的,可这恨里,似乎总萦绊着一缕难琢磨的爱。
  今日这爱浮上来,令她看老太太,又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仿佛她是由泥坑里跳出去了,回头再看那些与她曾同涉一段风雨之人,那些人淋得落汤鸡似的,裙上拖着泥泞,她站在屋檐底下,充满一份不能再同悲同哀的同情。
  她往前一步,身上佩环叮当,去握了握老太太裙上的手,“娘,女儿去了。”
  老太太不知哪里来的不自在,手上像陡然间落了滴滚烫的水,连心也被烫紧了几番。她笑着把眼别开,对着旁人笑,“这丫头……”
  声音已有两分咽梗,她唯恐给人听出来,忙把手抽了出去。可又像舍不得似的,没敢挪开,掩着袖,握了握梅卿的手,“快去吧。”
  柳朝如也跟着上前拜了拜,把她眼梢一点泪光暗窥了窥,领着梅卿去了。
  这厢上了花轿,几经颠簸,片刻就将梅卿心里那点离情别绪颠散。她竖着耳朵听,只听见几串零散的炮仗响,后起的喜锣欢鼓也不如想象中喧嚣,细细辨别,连市井里的议论声也似乎并不怎样沸腾。
  撩开帘缝瞧一眼,队伍一眼就望到了头,哪里比当年孟玉迎娶梦迢的阵仗。她心里很有些失落,稍刻又宽慰自己,自然比不得,当年孟玉迎梦迢,不过是迎她进一个金银污秽同筑的窝。
  而她是不一样的,她是摆脱那些混沌不堪,朝个干净世界里爬去。干净世界嘛,自然冷清些。
  花轿抬到柳家小院门前,倒热闹,一班人围来瞧新娘子,梅卿隔着盖头感受那些好奇艳羡的目光,心里重又提起两分得意满足。
  柳朝如将她送进屋里,便出来陪客。满院里最体面风光的客人自然是董墨,此刻却清清静静地坐在那里。满院□□品的小官不认得他,见他态度冷淡,眉目疏离,也懒得来招呼,他也乐得自在。
  柳朝如将他拉到廊下,避着人与他敬酒,“知道你不爱应酬,贺也贺过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先回去吧,过两日我再设宴独请你。”
  董墨将院内鼎沸人群睃一眼,敛了敛眼色里的不耐烦,笑着,“你的大喜之日,我怎好先行离席?”
  “收起这些客套话吧,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套车来的?小厮呢?”
  “走来的,仍旧走回去。”董墨作揖告辞,走出去两步,倏地折返回来,“迎亲拜别父母,必然是见过孟府台了?”
  柳朝如以为他是问公事,笑道:“不是刚出了一批盐?就坐等着收银子了,面上自然带着喜气。一贯的稳势,与我说了几句,转来转去都是些场面话,既不深也不浅,规规整整的一副连襟态度。”
  董墨淡淡颔首,在踟蹰中沉默了一会,眼皮不经意地轻掀,“他那位‘济南第一美貌’的夫人呢?果然是第一美貌?”
  “没见到。听说为了打发小姐出阁,一连忙了许多日,累倒了,休养着。”
  恰逢几个进士过来,玩笑着拉扯柳朝如,“快快快新郎官,只顾躲在这里做什么?!快,大家拉他席上去,灌他的酒!”
  在这样的日子,连柳朝如也得“入俗”地装出满面喜气,廊头灯笼,窗上红花,哪个不是满面欢喜?唯独董墨萧瑟地一转身,一径让出门去。
  走到街上来,才发觉檀色的道袍上还粘带着几片炮仗碎屑,衣袂、肩头、袖口,七零八落的。他弹一弹,在袖上拈起一片,步子走得沉重缓慢。
  他忽然感到手心里沉甸甸的,落眼一看,哪里是什么碎纸红屑,分明是他的心碎了一块在那里,沾血带肉的,给他托着,补是补不回腔子里去了,丢也没处丢,只得这么难堪地托着。
  渐渐日薄崦嵫,涌动的长街乍起一阵风,簌簌清香雨,满城烟絮乱。
  作者有话说:
  梦迢:美人计的精髓在于,明明露了许多马脚,但对方会主动替你遮掩上。
  董墨:不见得你多高明,是我肯自欺。


第38章 多病骨(八)
  每到这时节, 济南便柳絮成灾,千丝万缕随风入, 犹胜千头万绪无从理, 扫又除不尽。
  月升了,浅淡地照着满院残席,使得柳家这一处小庭, 愈发狼藉。
  梅卿在屋里坐着,听见外头叮叮咣咣收拾碗碟的声音。多年没听见过了, 这几年, 她只负责盛宴时惊艳四座, 油腥不曾沾污半点裙, 此刻竟然说不清, 那种花团锦簇的不堪与这种粗鄙简陋的不堪, 哪一种更不堪些。
  不得不承认,她心里是有些失望的, 尽管一早知道柳朝如穷,但她毕竟离穷远了许多年,一时想不起那种滋味。这时近近聆听那些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简直有些手足无措。
  她从前所想的柳朝如之穷困, 无非霜染薄衫, 风袭瘦梅, 总是带着诗月的绮丽。可蜡炬一个轻颤,柳朝如打帘子进来,卷进来一阵风, 风里分明带着陈年木头的霉味儿。
  见她立在窗下, 他只瞟了她一眼, 一径走到案上倒了盅茶吃, “抱歉,叫你久等。”
  他早摘了乌纱,只穿一件鲜红锦绣圆领袍,襟口给酒水打湿了些,淋淋漓漓的,给蜡烛照出深浅不一的颜色。梅卿回首看,从他身上看到脸上,美梦一霎又全。他好歹是个当官的,又年轻,相貌又好,只要肯改一改从前那迂腐的固执,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如此思想,便红裙曼动,轻步过去,“院子里收拾的是些什么人?是家里的仆从么?”
  柳朝如朝窗户上淡瞥一眼,“他们是章平家中借调过来帮忙的下人,收拾了这里仍旧回去。我这里只得一个小厮,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他。”
  没几个下人使唤,梅卿面上显得有些为难,又将这屋子打量一圈,顿觉房梁底揿,窗户四闭,有些闷。
  就连柳朝如也似乎不爱讲话,在一旁连吃了几盅茶。梅卿摘下花冠,低着眼等。她并非什么未经人事的小姐,因此这等待里含着些赌气的成分,甚至压了羞怯的期待一头。半晌还不闻他有话讲,她忽然挂住脸,也给自己倒了盅冷茶。
  比及院里收拾完了,潼山隔着窗户禀,“老爷,董大人家的人要回去了。”
  “你送一送。”
  不一时便听见院中关门,窗纱上模糊的灯影一点一点熄尽,独剩一盏浩大的月亮凄然地亮着。
  屋里清寂得仿佛没有人,几支红烛烧了一半,还在烧着,烧出一股黑秋秋的烟。也许是这烟,也许是花冠箍得梅卿脑仁疼,梅卿又觉得,此夜离她的想象相差甚远。
  “睡吧。”柳朝如仿佛是经过了一番斗争,有些沉重地拔座起身,四面将蜡烛吹灭,借着一缕月光朝梅卿伸出手。
  梅卿也把手交给他,他们走到帐中。月光像瓦上的薄霜,冷冷的照着白的交错的两张脸。红得发黑的被子裹着他们,柳朝如伏在上头,律节几乎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变化,声音也十分有礼,只有一点呼吸稍稍紊.乱,“疼不疼?”
  梅卿轻蹙翠黛,疼是疼的,但并不锥心。她心里波澜未惊,像执行公事似的将手臂攀住他的脖子,如此之近,灵魂却仍旧不相识。
  她客套地在枕上遥遥头,用不着像跟章弥那起人在一起时刻意去讨好,也不必装模作样的掉眼泪,也没法带着满腔爱意全情投入。他们毕竟不相熟,他安静得,连她身不由己的几声呜咽,也令她自己有些尴尬。
  月光白得凄荒,落在枕上。柳朝如也如执办公务,只把脸悬在她的脸畔,埋头在乏味的行动中等,终于到达,身.体和心却全然是不同步调,他的心也始终很平坦,看着枕上模糊不清的绣纹,也是一片凄荒。
  一场新婚,各有心事,几处难眠。
  连银莲也像攒了千头万绪,僝僽眉间,斜欹窗畔。一眼望去,云暗天低,洞门外还张灯结彩来不及撤下,白日的喜气未散,蔓延到寂静的夜里来,荒诞寂寥。
  为了梅卿的婚事,她与孟玉整四五日的功夫未碰过面,去请安,正头夫妻俩皆是忙得没功夫见她。她只好冷清清回来,不敢四处去添乱,只与她妹子闲说几句话,不想又招得满腹的气。
  她妹子晚饭时节讲了一通梅卿嫁妆的话来,凭银莲如何劝也劝不住那一头热的渴望。反说:“太太答应了的不亏待我。就算比不上梅姑娘,也有千把两吧?姐,从前是我想错了,太太待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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