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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老太太心头一跳,装作不经意地咕哝,“我哪里晓得?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也不见得会告诉我。大约是手上有了些钱,又盘算着做什么买卖,到哪里见什么跑商的人吧。”
  梦迢哪里会信,想想她那二千银子真是花得冤枉,语气直接冷下来,“娘少蒙我。梅卿到盛满客栈,是去见邝秋生是不是?两个人不好在园子里碰头,索性就约在客栈里。真是的,那地方人来人往,要是给熟人瞧见了,传出话来,梅卿如何做人?就是我夹在中间也不好为人!”
  “邝秋生在济南哪有几个熟人?”
  好嚜,果然给梦迢诈出来了,怄得摔了帕子,“您还说不知道!上回还哄我不打他的主意,你们把我哄得团团转呐!”
  那声音陡地提高,董墨与柳朝在这屋里也隐约听见,朝窗上看了一眼,那头却沉默了一阵。
  董墨也是为去河北的事来与柳朝如道别的,正说到孟玉被押送进京的事,柳朝如接着方才的话锋劝他,“我看凡事尽人事听天命,你我在这桩案子上该做的都做了,别的我们也做不了主。倘或孟玉真能逃出生天也算他的造化,咱们所能的也有尽。”
  “孟玉的生死与我没什么相干,我不过是想到,我祖父……”董墨刮着茶碗,歪垂着脸。
  紧着便是一阵沉寂,沉寂里对照着两颗灰心。柳朝如复起一声长叹,“你想好届时回京要怎么面对他老人家了么?”说着,笑了笑,“我看你还是装作不知情的好。于公,他是内阁的人,内阁的意思兴许也是皇上的意思,你虽然是都察院副都御史,跟内阁比起来,孰高孰低你也清楚。于私上头,他是你的祖父,难不成你要去查你的祖父?就算他收了孟玉的银子,或是别的什么目的保全他,在后头拆了你的台,你还能计较不成?不是我挑拨,你真要查,送命的是你,你们那一家子,可不见得会顾念什么骨肉亲情。”
  说到此节,董墨笑着抬首,眉目上有些沧桑的痕迹,那笑里也有些镜湖白月醉中歌的意思,“你一贯洒脱,什么都看得开。”
  “看不开也没法子,我不比你,家世不好,早些年就吃足了亏。”
  这里也相继缄默下来,此起彼伏的静默如同丝线,将人一一勒紧。
  东厢里将话说穿了,老太太便懒得遮掩,翻着眼皮道:“你怕什么,就是给那二小姐知道了也不怕,我不信他们敢去张扬。越是这样的人家,越要体面,还不是只有乖乖的给钱。娘不单是拿了他们的钱,还要给你出口气,不好?”
  恨得梦迢两手摁在炕桌上,微微欠起身,“犯不着你们给我出什么气,你们不头一个气死我就算好的了!说了多少回,好好过日子,您就那样缺钱?”
  “银子还有嫌多的?”老太太此时已咂起烟来,一团团的白烟蹦出来,拉开一张烟帐,隐约掩着她漫不经心的笑脸。
  梦迢恨她这无所谓的态度,简直恨得咬牙切齿,“您的家底好好打算打算,也足够后半辈子开销了,怎么就不知足呢!”
  “我不知足?吃饭穿衣哪样不要钱,你叫我如何打算?叫我勒紧腰带过日子,凭什么?凭什么人家就能好吃好喝宽宽裕裕的过,我就得精打细算!”
  “您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突兀的寂静,仿佛听得见窗外沙沙的风声,席卷来旧恨。
  老太太脸色僵滞一会,把桌儿一拍,抻起腰来冷笑,“好哇,你把你娘比作是畜生。我纵是畜生,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又是什么?!”
  说着,嘻嘻哈哈地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有几下噎嗓子眼里,显得断断续续,坎坎坷坷,有些癫狂的意味。
  她就这么笑着,吓了梦迢一跳,心跟着她啻啻磕磕的嗓子在不规律地抽紧。
  不知老太太想到了什么,仰着脸,直到笑出些眼泪,裹着愤怒的眼珠子,接连拍了几下桌,“啪啪啪”,每一下都振到梦迢心里去。
  她含泪的笑声在撕裂着,“你又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你,你是畜生的种!你是畜生的种!你不是想知道你爹是谁么?你不是想知道你爹是谁么,啊?”
  她窜下榻来,捏着梦迢的双肩,将她也由榻上拔起来,“我告诉你,我现下告诉你,你爹是两个畜生,两个畜生,不知道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他们强.奸了我,才有了你,我连他们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你不是想找你爹么,你去啊,你去啊!”
  梦迢给她推搡得趔趄一下,目光难以置信地晃荡回她脸上去。之后又是一阵沉默,老太太在无声地笑着,笑得声嘶力竭,越来越癫狂。她笑转身,手一挥,将长案上供的花瓶扫了下来,“砰”地一声,尘埋的过往跌成了碎片,摊在所有人面前。
  董墨抢先推门进来,见着满地狼藉,梦迢目怔怔地站在那里,他忙将她揽着出去。
  落后便是柳朝如进来,拿了笤帚将地上归置一通,一会搁了笤帚回来,见老太太还背立在那里,西斜的阳光罩在她肩上,那副荏弱的肩膀在细碎的颤动。她将两只胳膊紧紧抱着,显然是要控制颤抖,然而身体不受控,连两边的玛瑙珥珰也跟着在晃荡。
  隔会一转身,人却是笑着的,只是颊边映着缭乱的泪痕,“叫你们听见了?真是的,何苦招我生气,叫人白看一场笑话。”
  这话有些埋怨梦迢,却是松快的,仿佛母女俩只是争了几句嘴,不值一提,她已经原谅了她,一并原谅了让她声嘶力竭的过去。
  其实她们吵架,柳朝如与董墨都只听见了后半截话。为什么吵起来却不得而知,单是知道这件事,就够人吃惊的了。柳朝如阖拢了门,有些沉痛地朝她走来,“你方才说的话,是真的?”
  老太太在榻上歪着肩,将没烧完的烟重又点起来,“啊,是真的,都二十多年的事了,要不是梦儿怄我,我都想不起来。”
  她与方才那个声嘶笑着的仿佛判若两人,整个人又再如往日那般懒洋洋的态度。柳朝如心里有点刺痛,然而因为她的满不在乎,他这点痛觉也就显得有些大惊小怪。
  他在对面坐下,久久沉默着。老太太半晌没听见动静,疑惑地抬起脸,见他在对面微笑着,满面酸苦。
  她把烟锅子在他面前敲一敲,嗔他一眼,裹着眼珠子的泪光干透了,“得了得了,多少年的事了,不管你是要心疼还是要讨厌,这会也晚了些。出去吧,在这里做出这副样子,我才没这闲空看。”
  要不是被梦迢激起来,她可能真是没多少恨的。回想自己方才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好笑,仿佛是二十多年前的冤魂附了她的身。
  其实那一点皮肉之苦不算什么,令她持久铭记的,是过后连绵的余震。都说是她不好,左邻右舍都议论是她成日搔首弄姿招蜂引蝶,才逗引来贼人。久而久之,爹娘也这样想,他们看她的目光逐渐透出怨恨,不用张嘴,她也知道他们是在说“骚货”,“贱人”。
  反正她无论如何也是不清白的,好在后来发现这世上大多人都不清白。谁人不是自私自利,面上要为圣人,肚子里却都是男盗女娼。只不过他们掩藏得好。这多少让她好过了一点。
  柳朝如还那样看着她,“梦荔,你觉得我会为这事厌嫌你?”
  她衔着烟嘴笑了笑,“我管你是厌嫌我还是喜欢我。我啊,谁都没心思管,只管我自己逍遥快活。”
  说完她便歪倒下去,在垫高的枕上,仿佛无忧地饧着眼。没开门窗,烟雾散不出去,将她雾茫茫地包围起来,使她感到短暂的安全。
  秋树挂晴辉,穿透同样防身的烟雾,落在梦迢疲软的身段上,绿荫如幄,扫在她脸庞。董墨瞧着,那是何等清艳。可她自己却觉得是从骨头缝里烂了出来,纵然修修补补,也是无济于事。
  咂完一这锅烟,她还没丢手,眼儿横在烟杆上嗔怪董墨一眼,“你在那里看着我做什么?”
  董墨走来收走她手里的烟杆,将她搂起来,“要吃晚饭了。”
  梦迢将脸向他肩头偏一偏,声音嗡嗡的,“不饿。”仿佛脑子里也是嗡嗡的,混乱不堪。
  静了片刻,董墨倏地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到了床上。梦迢疑惑着爬起来,见他皱着眉在橱柜里翻翻拣拣,最后翻出件黑莨纱的圆领袍。那件衣裳梦迢知道,做得尺寸不对,身量有些短,原是要赏给小厮穿的,放在那里就浑忘了。
  他又剪了快长料子,走来床上剥梦迢的衣裳。梦迢半晌才回神,捂紧了胸口拿眼剜他,“做什么?”
  “带你去骑马,把胸口裹紧一点,不然颠得疼。”他拨开她的手,很是珍重地在她柔软的心口上吻了下,笑着,光明磊落的模样,“出去跑一跑就饿了。”
  “我不会骑马。”
  “咱们俩骑一匹。”
  董墨拉着她出去,那袍子他穿着短,穿在梦迢身上却长得很,斜春笑说:“背后瞧,姑娘像是爷的儿子,也不怕踩着衣摆摔跤?”
  横竖是不要的衣裳,斜春将衣摆剪了一截,袖口挽了好几圈,腰带缠了又缠。二人走到园中,不甚撞见蔻痕,梦迢不自觉地往董墨身后藏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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